深林隱客

我們胸腔裡有跳動的熱情,骨子裡流著殷紅的血。敬創作,敬自由。
雜食人。吃獨伊/神意/親子分/中歐夫婦等。

[独伊2022新年企划]旅行札记

花夫妇的旅游短篇小故事

 

路德维希第一人称视角,普设。

 

----------------------------------------------------------------------

事情发展出乎我的料想。

 

两星期前,费里发来几则讯息,大略在说他对旅行的渴望,以及对自驾游的跃跃欲试。我乘过他的车,那天的路程将我晃得七荤八素,走路不能平稳。于是我答应他,但提出一个原则:必须由我驾驶。也许我会误信导航,但不会将乘客颠出车窗外。

 

我可以看出,他对这次久违的旅游下了足够功夫,短短四天的克兰茨山自驾游,被他列了整整三页的旅程计画。他的双眼绽放相较平时更为澎湃的光芒,我难以接住。于是我看了一遍,删去几项难以实现的计画,旅程就开始了。

 

费里再三恳求我,将行前准备尽数交给他。我原是不放心的,但他的确认真,两天内就订下民宿,打点了租车事宜,只剩下行李和口粮的准备。如果我将这些交给他办,相信我在第二天就会发现少了两双袜子,或者没有上山旅游必备的厚衣服。在出发前两天,我将行李全部收好;出于谨慎的本性,干粮塞满了大半背包,几乎有十多天的份量。费里埋怨我过度小心,但上山旅行还是审慎地好。总归背背包的任务也不会在他身上。

 

原本一切都在费里规划的三张纸上完美进行,我们对这一切非常满意。我们的目的地是克兰茨山山腰的一幢木屋,四周没有特殊景点,但山间环境清幽,费里希望去看看,在花与树间沐浴一场。尤其近日是覆盆子的季节,山腰处随处可见结满果实的覆盆子树,宛如戴上红宝石头饰的少女,秀发垂落,羞赧低额。

 

于是,在我们的行李间,多出一枚竹篮。费里自始至终提着它,晃着篮子,发誓要采满整篮树莓。山间风景如我们所想,我们开着租来的车,路过万千叫不上名的野树,费里像个孩子一样,伸长左手向树们招呼。而春意为了攀上山峰,步子迈得比平原低地更慢;当我们下车时,被冬意未尽的凉风刮透全身。费里被平地的艳阳骗了,将外套塞进背包底层,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扯出。

 

民宿很有老旅馆的架势,木造结构使屋内更加阴凉,仗着阳光,旅馆内甚至没有开灯。柜台只有一位正低着头的服务员,丝毫没有发觉客人来到。我敲了敲柜台,他轻轻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我们要入住,有预订房间。"我对服务员说。事实上,我对此感到不满,但费里似乎充满耐心,没有流露不满的神色,我也就顺着他。

 

服务员登记我们的资料,从抽屉掏出钥匙。"201。"他声音低哑,将钥匙放在桌上,又陷入木头模式。我拿走了钥匙,上面刻有「201」字样的木牌多有磨损,像摔过几十次一样。也许费里订房的是历史悠久的老民宿?木屋上甚至没有招牌,只有一旁通往停车场的岔路上有一块腐朽得极难辨识的招牌。大约因着糟糕的服务态度,我们没有见到其他客人,估计服务员随手在抽屉抓了一把钥匙就给了我们。

 

但房间仍具民宿应有的水准,床单平整,棉被上铺了一层黄玫瑰花瓣,小几上摆了八颗苹果。墙上挂了一幅画,描绘一幅风景:一位穿着简朴的女孩,对冬日枯无的枝梢微笑。窗外看出去就是草坪,许是客人稀少的缘故,杂草蔓生,遮得庭中小径若隐若现。费里很喜欢这一切,而我对方才服务员的无礼也不再介怀。很可惜这里一看就不像有投诉信箱的样子。

 

无论如何,费里露出了笑容,这就够了。微笑天生就与费里西安诺挂勾,就像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或是叶片落地的怡然轻响。这是我选择他的唯一原因,别无其它。

 

这三天,我开着车,带着费里四处兜风。中间的经历十分平凡,就是普通的野餐、闲聊,将灵魂寄托于大自然。山花做我们的地毯,有一次我们靠在树下就此睡着了。费里靠在我的肩上,我能听清他的每口呼吸、每声呓语。「幸福」一词无法从字典里获得解释,只有身处此时此刻,才能明白字汇抽象地互相解释。

 

每天回到民宿后,费里都会写他的旅游札记。他惯用左手,因此总弄得满手墨汁,纸张糊去一片。通常我会察看我拍下的每张照片,删去重复的,并选定未来要冲洗的几张相片,录入我们的回忆相簿中。大约是春风料峭,或者费里习于勾我的手臂,有十多张相片角落泛了黑影,或者对焦古怪。最夸张的一张里,费里的身影糊得看不清,反而一旁树梢晃出的黑影清晰展露,看久了还像张人脸。我将它们都删了,珍贵的记忆体要留给我们相处的点滴。

 

这趟旅程,至此都还是顺利的。但为什么我说「一切出乎我的意料」呢?因为在我们离开的前一晚,全世界的乌云仿佛都在克兰茨山上聚会,下起了毫不停歇的大雨。雨滴弹在阳台栏杆上,叮咚如琴振。费里原本兴致勃勃地听着,一边给我看今天他记下的札记,顺手将突如其来的大雨记了进去。但隔天起床后,我们从电视里接到噩耗:凌晨02:47,我们上山的道路发生山崩;由于大雨不停,暂时无法修复道路,否则可能引起更大的灾难。

 

我们被困在山上了。

 

费里很紧张,但他安慰我,"路德,生活总是充满意外嘛。你带了那么多口粮,我们不用担心什么。"他亲了我一口,"因为路德,所以我完全不害怕!"于是我也按下担忧,等待雨停。除去费里嘴馋吃掉的份,我们的口粮足够支撑八九日,何况民宿的服务员——据我观察,应该是独自经营旅馆的老板——偶尔会做几道菜,在中午和晚上端进餐厅。但并不是每天他都做菜,下厨像是他打发时间的方式,甚至无规律可循,那时我们就只能吃些干粮。

 

我们度过了百无聊赖的三天。我很后悔没有带些书来,在木屋里,费里和我都快要成为长在木板上的霉斑了。唯一的好处是多赚了些假期,可以轻易被经理谅解,说不定还能获得慰问。

 

今天,乌云们终于散会了。但费里兴冲冲打开手机,想要查看修路进度时,他爆出一声惊叫。"路德!你看看你的手机。"

 

我掏出手机,发现我们遇到的状况一模一样,都失去了网路和信号。我们真成了克兰茨山里的孤儿。

 

费里低垂着头,接连叹气。我不知要说什么才能安抚他,这一切来得太忽然了。我惯于分析局势,以此安慰他人。在我以为他睡着的时候,费里突然跳下床,拉开窗帘,让可爱的暖阳烤干潮湿的客房,驱开阴霾。

 

"我想出去走走。如果继续待在屋里,我会长出菌丝。"费里西安诺坚决地说。

 

我拒绝他。"你的手机没有讯号,如果迷路,或是摔倒......"

 

"路德,你太担心我了!"他仰头大笑,"我就在附近逛逛,顺便找找覆盆子果树。晚上我就会回来的。"

 

他提起竹篮,穿上外套就走了,顺带捎走水壶和几份口粮。手机被他扔在几上,我让他带上钥匙,因为我很可能会无聊得睡着,听不见他的敲门。

 

札记被他放在桌上,我随手拿起翻了几页,都是些寻常事,或者对自然的观察,几乎都是我有印象的:

 

「第一天

 

山里真美。难得看见树海,而路德就在身边。这趟旅行的规划真是棒极了!路德平常工作很累,劝他请年假旅行几天是对的。森林和花草能够解决大部分心灵的问题,还有日常的疲累。枕头毕竟不是万能的。

 

但民宿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官网好评如潮,外观却很老旧呢。招牌都要看不见了,也没什么客人。不过,这里的环境我很喜欢!推开窗户就有自然的音乐,宛如梦境一样......」

 

「第二天

 

今天我和路德在树下睡着了。在他身边我一直很安心,他没有发现自己的肩膀多厚实......媲美阳光。树干、土壤、花木和风是灵魂的推拿,路德是我最棒的伴侣。当成靠枕也好舒服!......」

 

费里的字很散漫,和左手掌时常擦到的墨水一混,经常令他人摸不着头脑。但我能看懂,出于长年习惯。我将札记放回原处,倒头就睡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隔天早上八点了,一时间我的头有点发晕。但那不重要。

 

费里没有回来。

 

四下没有他的踪迹,房间在我睡去后就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传来过开门的响动。门外一片宁静,世界一时间剩下鸟鸣这固定的音频,走廊没有脚步走近的跫音。我下楼想要询问老板,如果费里有回来,他一定见到费里了。木造楼梯吱嘎地响,像老人喘气时的肺音,真使人焦躁。

 

老板坐在柜台前,照样低着头,一副鬼祟模样。我问他,"请问您有见到与我同行的旅伴吗?"

 

"我没有见到谁。"老板的喉咙仿佛塞满痰液,低声咕哝。我在民宿四周转了转,也没有见到费里的人影。我很担心他,但我不知要往哪个方向找去。费里西安诺是个小迷糊,总会摔进小沟里......我更加慌神了。

 

我回到民宿,准备上楼回房,在转角碰见一名清洁人员;我从未见过他。他穿着破烂,低戴着鸭舌帽,拿着一只秃扫把,经过我的身边。我想向他询问费里的踪迹,却僵硬在原地,口舌全麻痹了,无法动弹。

 

我只能走回房间。在我掏出钥匙开门时,发觉脚底正踩着一张纸,并鬼使神差地捡回房间。这是一张平常的活页纸,沾上了一些山间的湿泥土。上面还写着字,能看出是费里写的,他的字迹和页缘墨污太好辨认。

 

「雨终于停了!我想找找覆盆子,这些山间的红精灵真难寻到。它们可能栖息在最高的树顶,或者在无路可去的枯枝蔓叶丛生。但我一定要找到,然后在天黑前回房。......

 

……我还没找到覆盆子。幸好山间的路也不多,我不担心迷途。前面有一个山洞,发着风鸣和空洞的回响。我要进去看看。虽然不知通往何方。但山洞最安全了,遇见岔路只要沿路走回去就可以了,迷失的都是狂妄的冒险家。......」

 

我感到很奇怪。

 

这张纸根本不可能出现,费里没有带上纸笔出门。

 

但我将它收了起来,拍去新泥,夹在他的札记本里。等他回来,我会拿给他看。他平素胆小,或许会被吓到,但太诡异了。等我们回家了再说。

 

我时常翻看手机,费里没有传来讯息,讯号和网路也没有恢复,手机剩下报时的功能,但或许我应该谢天谢地了。隔天早上,我照例出门寻找费里。我沿路走了很久,都没有看见覆盆子树,或者发出风鸣的山洞。而鸟叫声和太阳麻痹了我的感官,在我观察四周时,发现四方长着同样的树丛,长满相同的白野花。

 

白、白、白、白、白。我的视野中只有一片白。枯木。鸟声在打转。泥土在坍塌......叶子全落了.......没有山洞。站不稳。费里要找覆盆子。竹篮和灌木。树要倒下压垮我......荆棘与花藤朝我刺来.......没有讯号。道路断了。02:47的山崩。永恒的豪雨和费里的札记......札记。

 

札记

 

我清醒了,发现距离民宿不过五十公尺的距离,隐约还能看见木屋的房顶。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了,我身上落满叶片,不知我在林中站了多久。

 

也许推开房门,费里会兴冲冲地向我展示一篮子树莓呢?

 

令我失望的是,什么也没有。灯没有被打开,剩下的三颗苹果也没有减少。我拿出手机,查看讯号是否恢复,突然,我感觉全身一阵麻痹。呼吸声、心跳声......众多不属于我的杂声包围我的感官,在左耳与右耳间乱撞。有呢喃声,听不清的长串句子。它们逐渐放大,淹没一切。

 

我回神时,一切消失了。不知何时我转了身,正和画中女人相瞪。女人依旧看着枯枝,但她眼里落寞的神情改换成狂热的模样,嘴咧了开。我感到一阵发麻,还有后悔与恐惧,打着哆嗦退到床边,跌坐下来。

 

有一阵沙沙的异物触感,昏头间,我将压在身下的纸张抽了出来,还是同样格式的活页纸。

 

有水声。

 

有苔癣。

 

有旅人。」

 

纸上是费里的字迹没错,但墨水却十分古怪,或者说不像墨水。「墨水」颇为干粘,沾了一些在我的手上,嗅起来是腐烂的气味,字与字间甚至还有粘块。倒是纸缘难得没有了染上的墨水,看来费里写的时候很小心。

 

它剥去我所有的勇敢。我颤抖地再次抬头看画,设想离开房间的可能。

 

但画中女郎已经恢复正常的模样。她柳眉微耷,微笑的唇边溢满哀愁,金发干瘦,如同她凝视的枯枝。



我无暇顾及什么了,倒头就睡,期望睁眼时费里已经回房,至少网路和讯号要恢复。我怀着满腹惊惧和渴望入眠,在梦里却似乎坠入深黑的波涛,被污水包覆,上下沉浮。在我感到积水没顶、看见死亡时,我醒了。窗外还是大晴天。

 

前几日的经历使我不敢再出门了,我感到十分委靡。下午三点,我在门前发现一张同样的活页纸。一样的字迹,一样的沾粘和反胃。同样没有左手掌擦染的污痕。

 

这里好美。

 

我走了很久。

 

就是这里了。」

 

我已经放弃挣扎,将这张纸夹进费里的札记中。我有再见到费里的时候吗?眼前景况让我产生怀疑。费里的笑容不断浮现在眼前,仿佛转身就能看见正要恶作剧的他,还有他的笑脸。

 

我转身了。并没有。

 

于是我只能翻看费里这些天的札记,试图找到线索,但什么都没有。但札记第三篇以后被撕去了两页,还有小部分纸屑在上面。不是那两张新的活页纸,凭空出现的纸张都是完整的。



我放弃寻找费里了。我爱他,但我感受不到任何希望了。我甚至不想出房门,生命靠着剩余的口粮和水龙头的水过活。几上的苹果逐渐腐坏了,我不想动它们,任它们烂在盘里。世界已经长满霉菌了。我依稀看见窗外过了几个日夜,两个阴天,一个晴天。今天是第四天,大晴天。

 

我呆坐在桌前,想着过去与如今、札记和苹果。身后的画似乎张开了大嘴,不过管它呢。房子在扭曲、所有器物移动了。管它呢。门外长廊上传来脚步声,木屋在呼吸,地板咀嚼着。空气舔舐着我。管它呢。

 

"路——德——"

 

札记在空中旋转,纸张粘在一起。我不知道。气管在挤压,内脏在燃烧。我不知道。窗帘飘动起来,金发女孩吊死在窗边,露出哀伤微笑和舌头。我不知道。

 

"路——德——"

 

水灌了进来,淹没口鼻,我看不清。我看不清一切,房间生满了苔藓,水流在双耳间流动。我看不清。迷雾、巨石、02:47的山崩。没见到谁。我看不清。

 

"路德!"

 

我被短促的叫喊惊醒。是费里的声音。

 

来自窗外。

 

我走到窗边,看见艳阳下他明媚如初的笑脸。

 

他向我挥着手喊道,"路德!叫你好几声了。我们回家吧!路好像修好了。快下来吧!"

 

我欣喜若狂。"我要收拾行李。你上来,我们再一起走。"

 

"不了。我为了找覆盆子,迷路了好几天,结果反而在河边找到了一堆覆盆子树。回来后,我才发现钥匙丢了。"

 

我将行李收拾好,迫不及待下楼和费里重逢。我要拥抱他,诉说我的焦急和疯狂,然后关心他,带他吃顿饭,去找医生检查。

 

在我收好行李,要关上窗户时,一张纸飞来,撞在我的脸上。

 

只有一个字(注1)。

 

危险

 

我感到十分疑惑,但也不管了,攒着纸张,拿了所有行李下楼。在楼梯最后一阶,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两张被粗暴从笔记本上撕下的活页纸。满是脏污。

 

要逃离

 

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



我抬头,费里站在门外,一如既往地微笑。

 

机械性地向我挥手。

 

右手

 

-------------------------------------------------------------------------------------------

 

注1:德文危险为:Achtung

 

这是之前某个突如其来的脑洞。我希望读者先深陷于温馨,再逐步撕破。期间我用了些隐喻,深层故事居然也圆起来了。我不解答,我希望能再评论区看到讨论,真的。

 

这篇也算是写景练习了。企划仓促,这是我在活动日当天,花费四小时多写完的文章。约略6000,但个人认为效果很好。一些描写我效法了白先勇先生的意识流笔法,以及现代散文课学来的写景方式。课堂万岁?


順帶,我昨天發的芋向親情文被限流,很多人看不到,希望各位賞光!是寫的很認真的史向。

 

祝各位新年快乐。

评论(21)

热度(149)

  1.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