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隱客

我們胸腔裡有跳動的熱情,骨子裡流著殷紅的血。敬創作,敬自由。
雜食人。吃獨伊/神意/親子分/中歐夫婦等。

【芋兄弟】喜讯未迟

全篇亲情向

 

背景:1980年代,慕尼黑

 

被限流,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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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所有老人一樣,年邁的路德維希手拿著報紙,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腳前躺著一根木拐杖。他的鼻樑上戴著一副毛玻璃似的老花眼鏡,卻沒在看報上的任何一篇文章。也許這是一個刻板印象,例如公園裡的情侶一定要接吻,小孩一定要玩球,老人也應該拿著一大疊報紙,消耗又一天的人生。

 

公園外的汽車聲漸漸吵鬧,水池邊餵魚和鴨子的人也少了,報紙上的文字被夕陽和灰藍色的天光擠成一團黑漿糊,頭條標題也稀里糊塗地暈了開來。那或許是重要的政局報導,代表一些新舊的輪換,或僅僅是女明星有了新歡。路德維希盯著水波,任由野鴨從他的視野中晃過。他應當看過那篇報導的,應當。他的記憶早已不再靈敏。

 

他遲緩地推了推老花鏡,緊盯著那篇頭條,如那篇報導是多年仇人一樣。"立陶宛,抗爭——蘇聯......咳咳——咳......"他唸著標題,試圖瞭解文字代表的涵義。 他依稀記得相似的標題在這幾個月不斷出現,每隔幾天就換個句式登上頭條。

 

一九八o年代的西德人大多習慣了這種生活。他們既欣喜又恐懼,但基本懷抱樂觀的心態看待未來。科技在發展,每個月都能看見新事物;石油危機歷歷在目,但新制度在推行,日子似乎也好過起來了。新服裝、新電影、東邊國家的抗爭、又近又遠的西亞紛爭......一切都那麼難以理解,稀奇而未知。政治局勢每日都在變動,就像來自深海的漩渦,把國家界限攪得稀碎,跨越所有高樓和牆垣,將全人類一概捲了進去。路德維希是老了,頭腦和上世紀的紡紗機一起生鏽,他發現自己早就看不懂報紙、聽不進廣播了。德語是德語、哥德是哥德,世界不再是他熟悉的世界。

 

他已經七十多歲了。由於年輕時的戰場經歷,他又比同齡人老得快些,有一部分的他仍被留在五十年前,永久丟失了,其中包括他的哥哥,基爾伯特·貝什米特。這是路德維希在晚年時仍能確信的一部分記憶,它們被仔細歸納、收藏,再也沒被拿出來梳理過,理所當然就沒有因歲月氧化的鏽跡。

 

那段記憶因一道牆戛然而止。但在離別以前,他們的相處時光又是那麼地長,使相處看起來也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他記得哥哥中學畢業後,父親把基爾伯特叫進書房。路德維希不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但幾天後基爾伯特提著皮箱和行李,搭了早晨九點的火車離開了。當時路德維希誤以為這就是最長遠的別離,多年以後的事實親口告訴他這並不是。

 

路德維希也沒有讀大學,他和大多數人一樣沒考上高中,只上了專科中學。畢業後,他聽說基爾伯特身在勃蘭登堡,是波茨坦一間銀行的小職員。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基爾伯特去離家數百公里遠的城市,只為了找個普通的工作。直到他也過了十八歲,拿到中學畢業證書,父親也把他叫進書房談話。

 

那天,路德維希的父親指著窗外,說,"我瞭解你們的性格,基爾伯特外向、熱情,但有時會衝動,他太急躁,也不會想永遠留在同樣的環境。所以我給了他兩百馬克,讓他自己決定未來和火車的目的地。但你不同,你,路茨——你冷靜,做事有效率,一向以理智和規範為優先——卻總是瞻前顧後。因為性格,你的未來和你的哥哥不可能一樣,但你總是要有選擇的機會。"

 

"我會有什麼選項?"路德維希問。

 

"和基爾一樣的兩百馬克,或者路程二十分鐘的報社職位。當然,選擇後者不意味你有了什麼特權,僅僅是維爾納的報社剛好缺少一位秘書,而你有相應的能力。你細心、效率高,追求穩定。"路德維希的父親這樣說,將兩個選項攤在路德維希面前。

 

當時的路德維希也是年輕人,對火車和船舶有激情的幻想,但最後他選擇了那份報社的工作。他和每個普通的德國人一樣,每天早餐吃不同種類的麵包,騎腳踏車上下班,拿了國社黨的黨證,以期更多升職的機會。他仍記得報社開在萊茵河的左岸,卻也不曾注意河岸的柏樹與椴樹,只注意眼前那條石板鋪成的路。

 

他的生活過得如此平穩,就像下游的萊茵河。他選擇了一年的義務勞動,而沒有加入軍隊服兵役。偶爾的娛樂就是假日晚上光顧啤酒館,或者參加夜間的篝火晚會,看著組長、隊長們一輪又一輪地上台演講。在他工作的第二年,貝什米特家接到一封厚重的郵包,裝著許多相片和信紙,是基爾伯特從勃蘭登堡的軍營寄回來的。相片中的基爾伯特穿著軍裝,和一群同樣年齡的士兵勾肩搭背,以及多如雪片的生活照。基爾伯特為這件郵包費盡苦心,特意攢了四季的話語和照片,在從軍十個月後才來信通知家中。路德維希將每張照片都看了一遍,看見基爾伯特在去年的雪地裡剷雪、為兵營附近的農婦收割小麥、清理步槍的砲管、雙手各拿了一支香菸大笑......。

 

路德維希當下感到一陣發苦,那就像未熟葡萄柚般的味道,在胸間、鼻間竄起,不濃卻令生痛。他想,基爾伯特向來與他大不相同;基爾伯特或許容易衝動,卻總能勇敢嘗試,所以他的生活看起來跌宕起伏,毫不貧乏。但路德維希永遠不會這麼做,否則他早在兩年前就會接過兩百馬克,提了皮箱就離開,搭上某班最近的火車,偶爾寄厚重的郵包回家。他知道他永遠不會這麼選擇。

 

他看見母親盡力掩飾的激動、欣喜與擔憂,只說,"哥哥學會開坦克了。"

 

他的母親輕輕地說,"是呀,他是會了!但他也學會了抽菸......惱人的菸味!等他回家,我要收走他所有的火柴。"


路德維希不覺得這有什麼,卻知道自己是羨慕基爾伯特的。他們兩人就像對照組,總能襯出彼此的差異。他依舊準時地上下班,不往四周多看一眼,推了同事的俱樂部邀請,等著河水般的生活將他推往出海口。直到一九八o年代的今日,他還是沒有學會抽菸。他深覺不可思議,他渴望改變,又和大多數人一樣不肯邁步,直到二十二歲那年,他仍然原地徘徊,轉了一圈又一圈,只加了二十馬克的薪水。

 

三個月後,基爾伯特穿著磨損的軍裝回家了。他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更挺拔了些。或者說,基爾伯特自內而外湧動著一股生命的蓬勃,如海浪般呼嘯起伏。他把背包扔在門旁,伸出粗厚的大手,重重拍了路德維希的肩膀一下。"嘿——你這傢伙又長高了

?嘖,難以相信,我出門前一晚你才到我的下巴——"他的手比了比下巴,又看了看自己和路德維希頭頂落差的兩公分。

 

"不,我並沒有長高。"路德維希搖頭。基爾伯特只當他在說笑,卻不明白路德維希指的是什麼。在上司或父母面前,他無疑是成熟的員工、合格的大人;但有些地方,他是永遠及不上基爾伯特了。基爾伯特的笑聲是如此爽朗,那是只有上游溪流在稜石間衝撞才能敲出的潀潀響聲。

 

這也是路德維希最後一次和基爾伯特見面。他最後一次收到基爾伯特的信件是在一九四四年的末尾,那時的郵遞狀況糟糕透頂,看著郵遞編號就能知道送漏了十七八封信件。糟糕的是,這對兄弟甚至沒有意識到離別,因此一句道別都沒有說。他們寄給彼此的信件都只是普通的祝福與問候,以至於四十多年來,路德維希憶起基爾伯特時,竟找不到一絲一毫離別的感受。如果說普遍的分離是一縷長久的悲慟,至少使人們心中震動數日;那麼路德維希對基爾伯特的記憶、親情都像是被鐵鏟挖去,被拋在不知何處,和許多同樣遭遇的德國人的相同情感堆在一起,化作高聳的土墳。

 

戰爭在他二十二歲那年刺穿了整個世界。儘管路德維希追求安穩,動亂的到來依然激起了屬於年輕人的那部份心理。他在戰爭開始的第二年被徵召入伍,同多數人一樣,他既欣喜又惶恐。那些宣傳在多年後看來顯得可笑,但在一九四o年的確激起了陣陣的盲目仇恨和狂熱。德國人不知這些情緒從何而來,誰都知道這股群眾心理不正常,也沒有誰能夠真正清醒地看待一切。

 

當時街上貼滿海報,像是對外國形象的一種標籤:「Blut und Ehre!!!」(鮮血與忠誠!)、「Sieg Heil!!!」(勝利萬歲!),除此已外有許多與現實脫節的畫像,例如鼻子大得誇張,如鐵勾子般「剜去德國人的血肉」的反猶海報。德國人長期處在漩渦般的宣傳裡,一步步失去感官的控制權,直到最後不知上下與黑白。他們聽著來自收音機中喧囂的喊話聲......他們被誘惑著前行,直到迷失......。

 

戰爭經歷也是造成路德維希找不到對基爾伯特的想念的一個因素。最開始在前線時,路德維希充滿了對機槍的恐懼,害怕聽到麵包缺少的消息;最開始他對半個月才能洗一次澡十分介意,後來他的全部芥蒂竟奇異地消失了。他全身心被放進前線的模具裡,磨成了槍枝的形狀。

 

那段時間,他對酒精充滿依賴,每個禮拜的蘭姆酒補給是他的生命來源,而不是倉庫存放的彈藥。雖然戰爭造成資源拮据,他不再像身處後方時享用啤酒一樣大口痛飲,但小口啜啄的酒漿在他的頭腦中盤桓,在每次的衝鋒中作用。是命令,或是酒精?兩者都是麻痺劑,一同在大腦中衝撞,所有人都如此,被天差地別的兩項物事推著前進。大多時候,前線的路德維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直到一年後的冬天,酒精再也敵不過東線的嚴寒,營地中的路德維希全身像永凍土一樣僵硬。士兵們裹著厚重的冬衣,冬衣又被冰雪凍了一層冬衣。那天,基爾伯特的書信時隔三個月寄了過來。路德維希看不懂郵遞編號,卻能輕易猜出中間至少失落了五封書信。今時他已不記得那麼多,僅能復述短短一段:

 

「......上個星期補給晚了兩天才到。你我都知道面對飢餓是多麼地艱難,但總是過去了,不是嗎?路茨,我不要做怨天尤人的人,我希望你也不要是。......報紙上都說我們是英雄,把我們塑造的完美,我認為大部分的人都真的信了。喔不,路茨,不要相信那些,也不要逼迫自己成為什麼。活下去,不要冒險,總會有結束的一天。

 

……我離家很久了,半年前放假回家時你不在。我等著黎明的到來,我們會活著相見。......」

 

之所以記不得細節,除去年代的久遠,還有當下干擾路德維希、令人頭暈目眩的哀傷。他捧著信紙,幾乎是跪在雪地裡,停不下猛烈的哭泣。他被同袍們拖走,像死刑前的囚犯一般痛哭,可能是喊叫或痛罵,將湧現的破碎詞語一塊嚷了出來,揮舞著拳頭,做最本能的抗爭。清醒時他發現身在營地裡,三張信紙被他摳破了,幾個單字被挖出了洞,沾上了泥漿和碎冰的混合物。他的思想像是被丟進大鍋裡,和了雪塊和黑泥一塊燉煮地紊亂。

 

他回了信,以一貫的冷靜和沉穩回覆了基爾伯特,數年後他卻感到後悔,他應該在那封信中流露一些親情的......!他的回覆像制式化的祝福語或誓詞,卻欠了不曾流露的想念與擔憂。東歐的雪太凜冽,埋葬了一切,包括寫信時自然湧動的情感。那兒灰白一片,天地無色,飛雪的噪聲空洞又寂寥,是士兵們天然的墳墓......。

 

人們對戰爭的評價不一,印象也不是。有人說,戰爭是無限放大的驚懼;有人說,戰爭是飢餓與死亡;有人說,戰爭是一切的結束與開端;更有人說,那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場新的燃燒。

 

路德維希對戰爭沒什麼評價,只對它的荒謬的本質感到可笑。戰爭留下的印象也很簡單,是樹、雪、無處不在的吵鬧。戰爭在他右腿上留下的槍疤反而顯得不重要,卻加劇了「吵鬧無處不在」的印象。

 

留下這三種印象是因為那段日子幾乎被它們貫穿。路德維希沒有在法國駐守太久,一年多後就坐上卡車,前往東線戰場。東歐和法國大大不同,法國城市的街頭被時裝店、咖啡館、戲院佔據,但東歐的大多地方與時尚、藝術都扯不上關係;尤其是郊外爛泥般的路,冬天使車輪打滑,夏季要坦克沉陷。那兒少有陽光,白晝短暫,抬頭便是紗布般沉沉的天,還有顯得灰黑的樹。樹、樹、樹,再有一些冰湖與泥坑,這就是行軍的道路。若不是刻意營造悲哀氛圍,或是想要象徵死亡,藝術家們是不會對這片荒原投去一眼的。

 

雪則是東歐大地的頑固伴奏,春的火焰一年在此燃燒三個月,餘下九個月則堆滿灰燼般的雪,飄飄颺颺,四下裡紛飛。路德維希記得靴子被雪堆浸濕的不快感覺,既冷又煩悶。他履行長官的命令,和其他三十八人跟隨小隊長,接近敵軍掩體探查軍機。他們像蛇一樣匍匐在地,貼著泥巴朝前爬著。

 

軍令是這樣的:看清敵軍左側隊伍的部署,不可主動出擊。一行四十個人,爬了過去又爬了回來,藉著幾乎成了殼一樣的一身爛泥,以及頭盔沾上的落葉枯枝,他們的任務完成得相當順利。不知道小隊長有沒有真的看清敵方情況,路德維希想。他只看見掩體後隱約露出的機槍,還有端著槍打盹的蘇聯士兵。

 

回去後,路德維希邊剝下軍服上的泥塊,一邊問隊友,"你有看清什麼嗎?"

 

他正抽菸的隊友彷彿陷入沉思,緩慢地說,"也許有吧。我看見了幾個人。但望遠鏡根本不在我們身上......你知道嗎?"隊友站了起來,雙手比劃,"我們出動了四十個人,但望遠鏡只有五支。什麼都不夠,無論香菸還是麵包,甚至是該死的冬衣。我們被拋棄了。"

 

"這不能亂說。"路德維希打斷了對方,隨即想起遠在家裡的那張黨證,或許他就是該被對方提防的人。"我們不能太誠實。你要香菸嗎?我這裡有。"

 

路德維希的隊友接過他遞來的香菸,塞進了行軍背包的最底下。他低頭吸了幾口,突然站了起來,將一旁剛剛還在保養的步槍踢開。"Wichser!!"(狗娘養的!)他往槍托狠狠踩了幾腳,靴上的泥巴四濺。其他幾個正休息的士兵看了過來,沒有阻止他的瘋狂行徑。"喔,可是,我該這樣說——"他跪了下來,抓起地板上的槍,在炮管上親了好幾大口,"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哈哈,我該這樣說,對吧?哈、哈哈——"他的臉上沾滿灰塵,燻黑一片,大笑著詢問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也很想發作一回。只要短暫地當個瘋子,你說的真心話都不會被認真對待,就算身邊人都是蓋世太保也一樣。但如同他一輩子都沒有學會抽菸,他也不曾肆意辱罵一次。於是他更加欣羨基爾伯特了,因為基爾伯特永遠有接過那兩百馬克的勇氣。

 

在戰爭結束前四個月,一顆射入右腿的子彈使他留下「吵鬧無處不在」的印象。他不止一次進過戰地醫院,死亡卻在那天迎面砸來,撞得他暈頭轉向。路德維希沒有死去,反而在醫院度過戰爭最後四個月;但他受傷後倒在雪地中大半小時,因失溫與失血陷入昏迷。期間內,耳邊的聲響忽大忽小,像從遠方一個小洞穿來,由各種碎片的單詞和粗嘎刺響混成,淹沒他最後一點意識。重傷的他身處在生死間的隧道,一側是原本的世界,洞口在木板臨時搭起的病床上;一側散發飄忽的光芒,正是低語威脅的死亡,通往無人知曉的終點。路德維希跟隨噪聲走了回去;他是被吵醒的。

 

最開始,他連身處哪裡的醫院都不知道,直到他向護士問起,才知道已被火車送回帕塞瓦爾克。他檢視全身上下,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變得陌生。他和哥哥少有的共同點就是愛好運動,大戰前兩人都練了一身粗壯肌肉。被經歷蹂躪五年後,他卻和難民一樣枯瘦,飢餓、死亡與憂愁爬滿他一身,徹底生了根。有時候,殺人的不是子彈,而是各種負面因素結成的藤蔓。

 

他在鏡中看見自己的臉。曬傷、凍傷交互而成的傷口留下隱隱的瘡疤,臉上髭鬚遍布,髮間還有黏連的血污,結成一大片泥。恍然間,他以為面前是個五十歲的老人,而不是二十七歲的路德維希·貝什米特。哀號、血味、消毒水......雜亂無章一片。他開始聽到諸多不知真假的消息:軍隊撤離波蘭、蘇軍將報復性屠殺、同盟國軍隊要拆走所有工廠機械......恐慌和困惑逐漸瀰漫,濃霧般籠罩所有城鎮。前線的報導和後方廣播永遠不同步,戰地記者和帝國宣傳部的鏡頭拍出的景況截然不同。

 

在最後四個月,以及往後四十多年,路德維希再也沒有收到基爾伯特的信。基爾伯特最後的來信是在他中彈前三天寄到的,連指揮官都想不到蘇軍會在那時發動突擊,而不是等暴雪過後推進。他熟讀《聖經》,偶爾也上教堂彌撒,因為出色的能力備受青年團上級賞識,可是亂世沒有上帝,上帝不涉入戰爭,不關心政治;他想,上帝只存在於教堂一側的告解室裡,否則命運如何能使人措手不及呢?他禱告過,但聖神明確地說了:不。在長久的苦難裡,他心中的十字架和黨證算是一齊丟遠了。

 

當他回到家鄉時,戰敗的消息早已傳遍每個角落了。火車沿途的風景和五年多前大相逕庭,處處透著灰敗,隨地可見轟炸過後的廢墟。他認得遠處那堆灰石......石礫堆的頂端還有半碎的十字架......農田枯萎了,井水乾渴了,沒有人耕種或割草了......這片大地原先產出麥穀,釀成一桶桶啤酒,如今也燒得焦黑,面目全非了。德國、東歐、世界;以至人們的身與心,都受盡烈火的拷問。他按照信上的地址,在一棟破舊的老公寓中找到父母,因為半年前盟軍的轟炸,原先的房子倒了四分之三,大多財物被壓在碎石堆下,包括他十年前取得的黨證。

 

尋找工作之餘,路德維希和父母時常寫信至西德政府,詢問基爾伯特的下落。他們聽見一些零碎的消息,來自陸續回家的前線士兵;但那無一例外,是英、美聯軍的俘虜,蘇聯方面沒有確實的訊息。

 

路德維希曾撞見母親在寫信時哭泣,或者說,每一次寫信她都難以下筆。她合著雙手,告解般地請求,"天父呀!求禰使基爾平安回來......不,不!哪怕被俘虜,或者殘疾,讓我再次見到他——我要親他的,像他小時候一樣。求禰了,至少是被美軍俘虜,我聽聞美軍讓戰俘繼續學業的......"她寫信的手像是幾根細小的木柴;她蒼老了,父親和路德維希也是。基爾伯特和這一切讓他們心碎了。

 

數年後,路德維希的母親病逝,父親幾個月後跟著去了,他們在狹窄的小屋裡發霉,染上了難醫的肺病。路德維希辭了工作,帶著為數不多的家當,以及許多被官方退件的詢問信離開了萊茵蘭。他去了巴伐利亞,在慕尼黑的邊緣租屋,穿著破舊的西裝便出門找新工作了。慕尼黑十分繁榮,在戰爭結束後逐漸走回繁榮,但建築物依然不高過教堂,郊區亦是藏污納垢。他做了一間小出版社的行政助理,兩條街外便是風化區,偶爾夜歸還能聽見幾首遠揚的慢曲淫調。

 

父母去世後,他便不再尋找基爾伯特,但這並不意味他放棄了哥哥,而是西德當局令人失望的效率。在收到第七十八封被退還的信件後,貝什米特一家便放棄了透過官方尋找基爾伯特。他一定活著,這點從沒有人懷疑,基爾伯特善於生存,適應環境的速度很快,更是內心堅忍的。但路德維希逐漸不再期望,他們搬進了一間陋巷內的老舊公寓,有一側屋頂還是坍的,基爾伯特哪天要回來,或者想要寄信,也不知收件人住址了。

 

於是,路德維希養成了每年五月初都回故鄉一趟的習慣。他渴望在河畔,或者住家舊址前,偶遇他提著皮箱、睽違多年的哥哥。後來,舊時廢墟上蓋起新樓,萊茵河畔重整堤防後,他也不再來了。萊茵蘭變了大樣,百貨公司、劇院重新建起,毀滅的被整頓,損壞的受修復,路德維希也徹底接受了基爾伯特的失蹤。當然,長久的失蹤背後都有一層涵義,令人不想提起。他一生沒有結婚,獨居在公寓頂層,被鄰居視為脾氣乖僻的老人。他沒有辯駁,困惑充塞了整個生活,當年從醫院醒轉前,他應當是走向死亡那飄忽的光芒......父母去世後,他和世界被徹底分割了,好一大塊自我被挖了去。

 

“......抗爭,蘇聯面臨......”路德維希覷起眼睛,嘗試理解頭版的長串標題,有些單字在他眼裡跳動,攪做一團黑毛線。

 

一顆皮球滾了過來,撞在路德維希腳邊停下了。一個梳了幾根辮子的女孩,踩著粉色涼鞋,踉蹌地跑了過來。"老爺爺,你好!"她揚起明媚的小臉,夕陽和奔跑釀成的紅在臉上暈開,活脫脫一個畫中人兒。她彎腰撿起了球,卻被路德維希抓住手臂。

 

“好孩子,”他盡量溫柔地安撫她。女孩被嚇得呆站在原地,球又要滾遠了。路德維希撿拾起皮球,交到女孩手上,並繼續說,"妳能幫我看看這個字嗎?”他指著那團無法理解的黑毛球。

 

女孩怯怯地靠近他,瞪大一雙淺灰的眼。"ze……zerfallen……"(崩解),她望著被路德維希抓住的小臂,囁囁地說,"應該是......"

 

路德維希點頭,放開了她的手臂。"妳知道這意味什麼嗎?"他低聲說,像和自己對話一樣。

 

"我,我不知道。媽媽沒有說,我不懂的。"她抱著球,沿著來路跑開了。她向遠方一個女人揮手,跑了過去。"媽媽——"

 

那女人遠遠向路德維希投去一眼,拉著女孩大步走開了。女人和他鄰居向他投來的眼神一模一樣,但路德維希搞不懂。他無法理解生活、新聞報紙,就算它們像是頭版的大字,明晃晃攤在眼前。



生活渾渾噩噩地持續了幾年,虛假謠言滿天飛,報紙頭條每日變。路德維希的日子沒有變化,電視沙沙作響的噪聲已經成為晚年的背景樂。他逐漸感到力不從心,咳嗽的頻率提高許多,整日在昆蟲盒般的屋裡迴盪,將天花板上的老鼠震得躲無可躲。

 

月初他去健檢時,拿到一長串體檢報告,醫生用例行的話語安慰了他一陣,隨即就要他住進醫院。報告宣布路德維希的肺中長了巨大的腫瘤,被惡性細胞圍繞,攻佔了身體各部分的堡壘,一步步撞開城門。在醫院,他受盡各式療法折磨,放射線和標靶藥的回擊使他快要垮塌。他躺在床上,感受健康隨著肺部一同衰敗,庭院都不想去了。

 

直到一天,雖然醫院密不透風,生與死結成的厚壁隔絕外在一切,路德維希依舊聽見了牆縫中傳來的歡呼,以及滿街的沸騰聲。他拉開窗簾,庭院是靜的,只有幾棵半凋的山毛櫸迎風擺弄粗腰,還有長椅上牽著點滴架的病患。在窗戶內,外邊的景象是幅動態壁畫;即便如此,路德維希依舊可以肯定,又有些事情在他不知情時變動了。

 

「zerfallen.」他咕噥著,回想起報紙上雜亂無章的字句,感覺一切被串聯起來;他向主治醫生申請居家療養,幾天內接受全身性摧殘式檢查後便搭車回家。一路上,他壓著自己五臟傳來的痛苦,以及治療帶來的噁心,感受這斷聯許久的世界。世界沒什麼變化,地鐵還是誤點二十分鐘,乘客的後背包盡往他身上擠,路德維希險些握不住拐杖。他已衰老,太需要輪椅了。

 

但當我們剝開重重表象,可以聽見一個民族深處爆發的最熱烈的歡呼。那種感覺無法形容,必須親身體會才能懂得,是一個共同體的欣喜氛圍,是無處不迸發的歡悅情緒;一切都昂揚了。行道樹已經半紫半紅,邊緣被冬意烤得乾枯,烤得發捲,枝幹成了棕灰色。但張揚的燄紅晃蕩在街頭的每道梢頭上,一切不像正邁向死的冬,而是生的春與夏。收音機的主播聲線歡快了,街邊的啤酒館正有免費活動。這是瀕臨凜冬的一天,亦是榮耀的節慶。

 

路德維希拄著拐杖,艱難地踏著落葉堆回公寓。他欠了倆月的租金,門前已被貼滿催款單,東西還沒被扔出門的唯一理由是窄小樓房沒有新租客。他第一次感到上樓梯的艱難,往年他習於運動,多年軍旅生活雖落下了病痛,卻也磨練了筋骨。而今,四層高的木樓梯就像嚴冬的少女峰。他感到劇痛,肺部如同被放進加壓器中,全身骨頭要被杵子搗碎了......暈眩的他沒有記憶,不知雙腳如何爆發本能,帶他開門進屋,甚至取了所有的信件......他還沒敗給癌症,先挨了衰老的狠踢,跌坐在地......。

 

因年齡而老敗的雙眼再次打擊了路德維希,他從背包夾層翻出老花眼鏡,掛上鼻樑。那堆被他扔放在一旁的信件積滿灰塵,使他的肺一揪一揪。水費、電費、瓦斯費,自數據來看,有鄰居偷接他的管線,兩月無人居住的房間需要繳交三十馬克的瓦斯費!他是糊塗了,如果他還年輕,第一個月他就能從不對勁的小數點發現。除了以上和雙份的房租催繳單以外,還有一封古怪的信,貼著東德的郵票。信只有薄薄一封,粗心的人會覺得它是個空信封。路德維希抓起它,對著窗外陽光看了一下,裡頭承著一張信紙。這封信就像幽靈,孤單輕薄地飄來,落在路德維希的信箱中。

 

當路德維希看見信封署名時,他的心臟熱烈跳了起來,就像當年聽聞戰爭爆發的新聞時一樣。信封上用標準字體寫著:「Gilbert.Beilschmidt」。他跳了起來,四處翻找,卻怎麼也找不到本該擺在抽屜中的拆信刀。最終,他用食指緩緩撕開信封,抽出信紙,將信封平整地放在桌上。

 

「給親愛的弟弟:

 

我們好久不見!算起來該有三十年以上了吧。我在第一時間向西德政府打了電話,終於找到你的消息。當初回家時,你就長得比我高了。真想看看你蒼老的樣子啊!我長出很多皺紋了,我相信你也是,真想在鏡子前逗你。我不確定時隔多年你有多大變化,但你永遠改不了臉皮薄的性子。小時候說幾句俏皮話,或是學校女生和你搭訕,你都會害羞。但我真希望你在這些年結了婚,一個人雖然自由自在,難免有累的時候嘛,哈哈哈——

 

除了頭髮一天又一天地掉以外,我沒什麼變的。三十多年前我從西伯利亞回勃蘭登堡,工作幾年後遇見了我的克莉絲緹娜。她不嫌棄我手上凍下的疤,我最開始的臭脾氣,那些你都知道的,她也都包容了。我和她生了可愛的女兒:瑪琳。總體來說,我過得很好,也祝你過得好。我老了,也很難回去,身體已經無法對付長途火車了。

 

無論如何,我還活著,你也是;這真好。

                               

                              衷心祝福你!

                                        

                                        Gilbert.Beilschmidt

                                        Christine.Beilschmidt

                                        Marlene.Beilschmidt」

 

路德維希反覆讀信,輕聲唸了三遍。信紙被依原樣折起,塞回原先的信封。他盯著那片勃蘭登堡門的郵票看了許久,俯身親了親基爾伯特的全名。在這一日,他的心靈總算補全,翻回了遺落墳堆中的那塊情感。但生活已使他無話可說,基爾伯特來信簡短的原因大抵也多少能夠猜到。四十多年的經歷,想必一疊稿紙都寫不盡;但沒有可說的了。何況路德維希一輩子單身,篇幅許要比基爾伯特再短些。

 

最終,大半生的苦海沉浮,被他兩句話總結:

 

「親愛的哥哥:

 

我無法描述,經歷都太長太沒必要;生活如此百無聊賴,總算我們活著。

 

                                  衷心祝福你!

                  

                                          Ludwig.Beilschmidt」

 

信寄了出去,用了萊茵河景的限時郵票。直到一年後路德維希病逝,基爾伯特接二連三寄了幾件郵包來,裝得都是他一生的生活照:圍牆建立時、和克莉絲緹娜結婚、瑪琳的兒童照(相隔三十多年,路德維希見到照片就對這位伶俐的女孩迸發喜愛)、瑪琳高中畢業......直至最後一張,那少有的彩色照片——人們拿著器具,衝垮了屹立的圍牆。照片和郵包在路德維希的抽屜中被發現,同時發現的還有一張家庭照,四個成員被鉛筆仔細標注了姓名。後排是一對中年夫婦,前頭矮個子的是表情羞澀的路德維希·貝什米特;一旁高他三個指節的青年,身前則被標上:永遠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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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心態問題、大學課業,我許久沒動筆了。事實上這不僅是十三周年賀文,更是我的磨筆作。到了大後期,大概最後一千字的地方,好像又領悟到了什麼,又是一樣的欲辨已忘言。無論如何,大體上我十分滿意。

 

最初,這只是篇爛俗的柏林牆紀實文章;今昔比對不明顯,主要想對照兄弟間的性格,以及忽然遭遇長久分離的親人,情感上可能出現的缺失。很多很多,最開始這篇文真的爛俗簡短,主旨是寫到一半生出來的。前面仔細看就會發現很硬要,因為我也不知道要寫什麼情節。慢慢來吧,唉。大抵尚有及格分?

 

從現代散文課中,我學到了不少寫景筆法(動作描寫依然欠缺磨練),然而我的文章少有景色描寫(題材原因?),因此難以應用。我只能說,下一篇將寫的文興許會用上,屆時也是我練筆之時。我的文章架構和慣用手法我也差不多摸透了,看來已經形成固定風格?我是有想過這篇文不用倒敘法會怎麼樣的。令我放心的是,文章依然成立,但無法藉由時間點突顯柏林牆和戰爭造成的分離與情感方面阻礙。因此,倒敘在本篇中是必要的。

 

往後繼續加油吧!在文檔恐懼症上,我擺脫掉了電腦方面的畏懼,但我依舊恐懼用手機打開文檔,我不知道。但我認為電腦更方便,也好。我會努力的,同人、原創都是;我還要練習散文(還有下學期課程呢)、新詩(偶有靈感我也附庸風雅)。

 

我希望大二能夠修到現代小說課!選不上我就跪教授請他加簽!!這學期選到文藝復興文化的通識,我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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