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隱客

我們胸腔裡有跳動的熱情,骨子裡流著殷紅的血。敬創作,敬自由。
雜食人。吃獨伊/神意/親子分/中歐夫婦等。

書架上的皮手套

現代散文與習作課上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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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為母親前,她曾經年輕過。


但那是我很久以後才明白的。也許我年幼時,她仍散放青春的餘暉,還不肯任光芒黯去,邁入青春過後的那道坎。這卻是我不曾留意的。在那段如隔了層毛玻璃的記憶裡,只記得母親穿著黑色的套裝,踩著再也沒見過的三吋高跟鞋,坐在鏡前塗塗抹抹,將眼皮塗成銀棕色。那時的她威嚴、有力,仍是年輕的模樣,在我的牙刷上擠出藍色的兒童牙膏,催促我趕緊拉出布鞋的鞋舌。


這段日子在我不曾察覺的時候隱秘地溜走了。她換上穿了六、七年的家常衣服,收起露腰的T恤,將高跟鞋藏入鞋櫃深處。我甚至認為在滿佈灰塵的夾縫生了一種蛀蟲,將XS號短裙、細高根和過去的時光全都蛀去了。她的青春不曾離開,但已不可觸及,鍍上了生活和失業危機鑄就的鐵鏽。——這也是我很久以後才明白的。


我的大腦不斷發育,用父母輩的話來說便是「懂事」了。我熟悉的亦是我懂事後的她,一位拎著三色菜籃、穿褪色衣服、套上休閒鞋去超市購物的中年女人。她不再經常化妝,化妝品也顯得無力;它們和她在需要時,總一次比一次更加賣力地遮蓋眼袋。我沒有考慮到其它可能性,只覺得她合該是這樣的。「人老珠黃」一詞真是絕妙,我曾真的刻薄地想:我的母親枯黃的珍珠,一如她皮膚的顏色。


這荒謬的想法終於在某次的週日掃除被一齊掃開了。其實處處是蛛絲馬跡,但我習慣性地忽略它們,閉上雙耳,無視線索們在我耳邊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我的母親在成為母親之前,先是一個女人。古今中外比喻女人的詞彙之多,就如空氣中的水分子——樹冠上的金蘋果、初生的花苞、蝴蝶、紅花叢——美好的頭銜都能成為女人的代稱。何況我的母親曾經留法,充滿時尚品味……甚至擁有一書架的羅曼史?


那天,我們在角落的書櫃上找到一雙黑色的皮手套,它落滿灰塵,萎靡地蜷縮在一側,已經接受被遺忘的事實。我嫌惡地揪起它,發問:「要把它丟掉嗎?這已經不能戴、不乾淨,成為垃圾了。」但她沒有回答,緊緊地繃著臉,把書架擦得光亮,又將我手中的「垃圾」依原樣放了回去。當時我身處叛逆的青春期,對上一輩的不能割捨總要大發議論,抗議一些什麼。我質問她:「為什麼?它甚至可能發霉了!」母親不回答,彎下腰,從書櫃最下層摸出幾本厚而沉的大開本相冊。


我試著從中尋得解答,卻彷彿掉入一個奇異、不可理喻的平行世界。我還能嫌惡什麼,抱怨什麼?它沒有回應,卻什麼都說了。陌生又熟悉,還不是母親的我母親掛著少女專有的笑容,穿著時興的迷你裙,站在法國、希臘、突尼西亞的好友身邊——一切不言自明。那雙被遺忘的皮手套,是一段老去青春的遺痕。


當時我或許該出口安慰,也許應當讚賞,但我畢竟處於叛逆中。我一如既往地板著臉,用冷硬的口吻說:「原來你曾經年輕過。」她又再次重複二十年前的巴黎往事,但我不再毫無耐心地走開,而是專心聆聽,感受她話裡深埋的喜悅。


後來的某天,架上的皮手套消失了。但我不覺得它被扔掉了,而該是被收藏在某個抽屜,和回憶一同安放。歲月是永不停歇的浪濤,磨出灘上的鵝卵石,皮手套是被拾取的一顆,在看不見也聽不見的角落,重複母親成為母親以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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