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隱客

我們胸腔裡有跳動的熱情,骨子裡流著殷紅的血。敬創作,敬自由。
雜食人。吃獨伊/神意/親子分/中歐夫婦等。

[花夫妇]一个孤儿的日记(上)

路德維希第一人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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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献给赐我一生勇气与光明的瓦尔加斯老师。」

 

 

 

今天,真不容易。我见到了很多十二年前的同学,如今他们大多数早已成年,有些已经拥有稳定的工作,或者如我一样尚在求学。我们的际遇不一,不是每个人最后都被新家庭收养,不乏被收养后因受虐最终又回到「圣约翰」的孩子。噢,圣约翰是我待了近五年的育幼院,是1956年,恩佐·马里诺神父前后花了两年,在意大利中部的小镇建起的。

 

那里的环境很好,没有任何孩子挨饿,没有老师会使用教鞭殴打孩子。后面我会再次提起,对此细细说明;我写下这篇日记,还是为了纪念瓦尔加斯老师。他当时很年轻,也将永远年轻。十二年后,当我再次站在他的墓前,我发现我并不如预想中一样感到难过,只是怀有淡淡的感慨。他的墓碑已经长了青苔,前后生满几十公分高的青草,只有碑顶的十字架没有沾上任何一点污痕,依旧洁白地伫立在这片安静的土地。

 

我将准备好的花束放在他的墓前,和其他人送来的花束们迭在一起,宛如一座散发清香的小山丘。在我们祈祷时,我曾分心数过:一共是一百一十二束花。而回来看望老师的人恰好便是一百一十二人,包含我在内。没有一个人会忘记瓦尔加斯老师,他慈爱、耐心、温和;更何况,没有他的牺牲,就不会有如今的一百一十二束鲜花,而会是数十座、甚至更多死亡日期相同的墓碑,并排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山坡上。

 

我便说说我的故事吧。刚来到育幼院时,我的年纪还太小,大约是四岁左右。我的父母早早便死去,我没问过,因此也不知道我是如何来到育幼院的。但我想,带走他们的会是一场极为惨重的灾祸,因为在初来乍到时,每个晚上我都面临无尽的恶梦。例如说——我梦见自己赤裸着脚,走在冰冷的黑色道路上,四周没有任何一点星光,朝我收拢而来。或者——我认为那是最接近地狱的处所,或是罪恶的深渊——火焰会成为一座牢笼,将当时年幼的我围困,最后往往是眼泪浇灭了火牢,使我在夜半梦魇的余烬中惊醒。

 

过去十多年,我依然困惑并为此震惊,亟欲找寻我那丢失而使我曾陷入自我封闭的记忆。我无法想象发生了什么才会使一个孩子在无边的恐惧中沉浮,在本该香甜睡去的夜晚中惊叫!然而当我兴起自我剖析的想法时,距离那段时光已经太远;原本清晰的已然模糊,原就模糊的更是泯灭在多年的岁月中,成了岩石上浅薄的一层划痕。但我没有放弃,我采取了另一种方式;不是透过催眠找回那段时光,而是透过充实生活而与自我和解。我能如此,瓦尔加斯老师功不可没。他无疑是带领迷途羔羊走回正道的牧者、一位伟大的老师。

 

那天,是我刚刚住进育幼院的第一个冬天,令我印象极为深刻:圣约翰育幼院坐落在亚平宁山脉间一座无名山丘上,距离地中海有数百公里,五百公尺多的海拔使冬天十分寒冷,偶尔会降下棉絮般的飘雪。晨间有浓厚的雾气,我们休假日起床后总是习惯去散步,鞋子、袜子往往都被雾气与露水浸湿。我们不觉得苦恼,反而以此为乐,当时大一点的孩子会在草丛中追逐奔跑,以拨弄黑醋栗丛上的露珠为乐。我当时只是静静地看着,甚至低下头去注意脚边的泥土,根本没有想到可以加入玩耍的行列,或是试着认识其他孩子。因为我的年龄太小,不敢接近十一二岁的大孩子们(再大一些的同学视这些游戏为幼稚),而当时的我也并不知道,我可能将要在育幼院待上十多年。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将自我关在心底的一个房间里,亲手挂上了房门的锁链,熄灭了原有的灯火。那年九月底我来到了圣约翰,直到十二月都几乎没有说过太多话,只有最开始回复保育员的一些简单问题时,我才会讲几个零碎的单词与短句。可能很多人甚至认为我是个哑巴,毕竟一些大我几岁的兄姐们接近我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随后他们便转身离开了,也没有再理会我。至于慈爱的修女们,她们可说是既温柔又包容;然而孩子们太多了,她们无法一一管教,于是我便被荒谬地忘在了角落中,继续我的喑哑生活。

 

是的,瓦尔加斯老师在角落的长椅上发现了我。我一生难以忘怀当时的他:一位看来高而纤瘦的年轻男人,面带微笑走来,蹲在我身前几公尺的地方,向我伸出了手;他有白净饱满的额头,眼角的弧度毫不锐利,就像是山间低垂睡去的忍冬花。

 

"你是新来的那个孩子,我记得。"他说,并详细地打量我,看看我有没有任何遭受风寒困扰的迹象。"他们没有说你的名字,小朋友,你记得任何你的称呼吗?"

 

我想说话,我当时知道我应该回应,但我难以开口。"唔、呃,我......"我试着鼓起勇气,像任何一位真正的大人一样,"妈妈叫我『路德维希』。她说我是她的天使。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接我?"

 

"这......"他迟疑,"小路茨,你要待在这边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他们就会来接我回家?"

 

"是的,在很久很久以后。你不想和其他小朋友玩吗?"他摸了摸我的头。

 

当时我对此深信不疑,以为我是到了旅馆,或是别的能够让我暂时等待的地方。孩子对时间没有想象力,无法设想很久是多久。于是我一开始猜测了五天、十天,最后被现实拉长为三个月、半年。而老师——当时我不知如何称呼他,便很失礼的使用「你」这个词汇——他似乎很希望我能够和同龄人成为朋友,在小山丘上玩耍。

 

"我不知道怎么加入他们。你能陪我说话吗?"

 

"当然。路德维希,你在这里过的好吗?今天我第一次与你接触,但在以前我就发现了你的沉默。你总是坐在角落里,安静做好自己的事情,不哭不闹,也定时上床睡觉。你很乖,很好;但却又太乖了。我担心你为了以前的事情难过,但我也从未见过你哭泣。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我。我是你的老师啊。"

 

"老师?"

 

"是的。我想我应该介绍一下,我叫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是这里的保育员,不过大家都习惯叫我老师。平常另一位照顾大家的女士是玛莉莎·格雷科。她也是个很温柔的人,虽然外表有点严肃,可能偶尔会有点急躁。但我们都是你可以信赖的人。"

 

"我知道了,老师。"当时我害怕一切陌生人,于是便顺从地回答他,"我不难过,我也不想哭。我不说话或融入他们,是因为讨厌吵闹。只有一件事让我感到难受——老师,我总是觉得黑暗深处有魔鬼会盯着我,而且总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吓我,在后面追着我。"

 

"是什么?仁慈的主,愿您使恐惧从小路德维希的身边离开!路茨,你可以说出来,那或许会使你好点。"

 

我将我在梦中的所见告诉了瓦尔加斯老师:那些夜半闯入梦境、搅乱睡梦安宁的鬼怪。也许是出于本性中天生的冷静,当时才四岁的我并没有哭泣。老师他原本微笑着倾听,最后出于担忧而越来越严肃。

 

最后我说,"所以老师,我不敢睡觉。睡着了就会有可怕的东西,我不想见到他们。"

 

"是的,这个好孩子被火焰和尖叫声吓到了。也许他还目睹了他尚无法描述的可怕场景,因此它们使他沉默了。他才四岁,原本应该会是欢闹的年纪,就算本性冷静也不该陷入这样悲哀的死寂。"他喃喃自语,"我必须让其他人知道他的情况,他需要更多的关心与帮助,也许该要有个陪他祈祷的修女,每天花费一些时间念些经文他听,使他重获安宁。"

 

他抬头说,"我知道了,路德维希。我无法帮助你立刻从梦魇的纠缠中离开。但你要记住:「路德维希」的意思是「勇敢的战士」。你还小,用不着作战,也不用勉强自己变得刚硬;但是你的心里要有勇气,闭上眼睛试着感受——它就在心灵的最深处,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珍宝。"

 

"那是什么?我会有吗?"

 

"会有的,相信你自己。你是个幼小而坚强的孩子,早早便来到了这里。唉!真不该的,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显然你几乎毫发无伤,只在心中留下了惊吓的沟壑。他们一定将你保护的很好。路茨;我会帮助你,如果你想来找我,那么尽可以敲我的房门,或是喊「瓦尔加斯老师!」;你也可以找玛莉莎小姐,或是其他的修女们。她们心中都充满慈爱,定会倾力帮助你。但是要记得,无论我们是如何帮助你,最终要摆脱使你痛苦的黑暗,终究要依靠你的勇气与决心。路茨,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有或明或暗的伤口,我们毕竟难以兼顾。"

 

我以使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成熟口吻回答。相信当时我是尽力昂起下巴、挺直瘦小的背脊的。"我定会使自己坚强。有时我会感到害怕,但我会努力克服它,或许哪天我将不再退缩。老师,我的爸爸妈妈会为此感到开心,也许我可以不和其他人一样在休息时间用蜡笔涂鸦,不索讨每日的点心,这样我就能够早日回家。"

 

"家——路德维希,如你这么想,那么便抱持希望吧!等待和忍耐是好事。"

 

他紧紧拥抱了我。和其他人,包括我的养父母都不一样。做为一个称职的保育员、众人敬爱的老师,他将自己打理的很干净,没有任何一丝可能让人厌恶的臭气。我的记忆并不能算是十分清晰,只记得瓦尔加斯老师总是穿着洁白而没有皱褶的白衬衫,通常搭配浅蓝色的长裤。他也尽量将发型梳得整齐,尽管额边总是有蜷起的碎发无法抚平;而鞋子更总是一乾二净,哪怕雨后的道路上满是漉漉湿泥。我从没有见过老师穿着短裤、凉鞋,他总是尽可能显得温和而整洁。有时他甚至会让人忘记,老师的身分以外他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也是我们如此敬佩,并使十二年前所有的孩子都到场缅怀他的原因之一;即便没有那场伟大的牺牲,想必所有长大后的孩子都会想要回到小山丘上的房子,再一次和他说说话。

 

而正因为他如此使人敬仰(甚至可说,瓦尔加斯老师当年拯救了我,一如宽恕世人的耶和华那般),留给我极深的印象,直到如今,在我写下这行笔记时,我依旧能够想起当时的感受。历历在目、经久弥新。当时我试着闭上眼,想着老师说的话:「要勇敢,路茨,因为你是『路德维希』。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我们天生就拥有勇气。」于是我便能感到浑身力量丰沛、思绪由混沌变得清晰。

 

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传福音的教士;他又总是从容不迫,让我当时年幼恐惧的心灵被抚平。于是我每晚尝试着照做,告诉自己:「我有无与伦比的力量,能够克服一切困难与险境。」并学着修女们祈祷的模样,祈求祂的引领。后来我的恶梦渐渐少了,梦魇如同我逐渐忘记我的父母的容貌一样淡去。我逐渐习惯自己是圣约翰的一份子,并接受将在这里长久居住的事实。我还是很少和其他人说话,我也能感受到他们认为我很奇怪。但是我逐渐找到自己的定位,他们也习惯角落有双沉默的眼睛正观察一群陌生人。他们都大了,有自己的学业、朋友或烦恼,不多时候便收回对我产生的好奇,让一切成为习惯。

 

但我并不感到孤独。甚至说,我逃避与人接触,却并不感到可耻或难过,而是寻得了我另外的安乐处所。在圣约翰的第一年,我的嘴唇就像上了粘胶,对于他人的询问总是拒绝回答,或者撇开视线小声应付。只有瓦尔加斯老师,他使我感到安全,能够抚平灵魂的颤抖、内心的不安。有个约大我三岁的女孩拿着一块奶油面包想要接近我,我却对她的问好不做反应。

 

"你就是那个不说话的路德维希吗?"她睁大了明亮的绿色双眼,"我很多次看到你,可是你都不和我们玩,约翰上次邀请你加入,你也没有答应。这个送给你!"她将奶油面包递给了我,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我并不想为自己开脱——我对我当时的反应感到可耻,那显然是毫无风度的行为——我说,"不,我并不想和谁玩。你也是,约翰也是。"

 

我不知道当时我出于何等别扭的心理才用生硬的口气拒绝了她。但我一生二十多年,每一年都必有几件事情去证明、提醒我有时是个死板而近乎冷硬的人。也许我当时隐隐想着:「不,便让她们玩去。或许我无法离开这里,但我也不必加入。」或许我当时虽然懂得一切,却仍抱持总能离开的侥幸心理,出于幼稚及逃避感开了她。我挥动我的双手,并没有碰到她,但她显然被我吓坏了,呆楞数秒便跑了开来。奶油面包还在我的手上,而我听到了她的哭泣声。格雷科女士赶紧走了过来,花了几分钟将她劝好了。没有人来找我的麻烦,也没有任何苛责的话语或眼神;但无论如何,奶油面包我是吃不下去了。我将它放在椅子上,也许我们的贪吃鬼保罗会拿走它吧。

 

多年以后,在今日早上的人群中,我再次看到了她——她没有念大学,中学毕业便找了工作,如今成了服饰店的店长。她亭亭玉立,甚至约有173公分。她如今名为克里斯蒂娜·里奇,随了养父的姓。我走到她的面前,向她自我介绍,并为当年的冒犯致上歉意。

 

"克里斯蒂娜小姐,妳好。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毕竟事情发生在十七八年前,我们的大脑都没能将当初的一切完全留住。但无论如何,我想我必须向你致上最深也最真诚的歉意。我是当年那位被你称作「不说话的孩子」的路德维希。这些年我总感觉负有罪恶,因为当初的我性情别扭,不肯为自己的错误致歉。我必须说:我是做错了,不该粗鲁地对待一位友好的朋友。"

 

她笑了,这让我感受到放松。"你提起,我便记得了。好像在当年,确实有一个沉默的新成员加入我们,而直到我六年后离开也没有再和他说上一句话。我原谅你了!本来我也没有怪罪过你,我知道每个人刚来到圣约翰时都是敏感、易怒的。"

 

"是的。难以想象,没有瓦尔加斯老师,我是否能够从愤怒与悲伤的牢笼中脱困。他引领了我,然而很遗憾,如今我们只能与他以如此难过的形式见面。"当时我们刚刚听完召集人齐亚诺对老师的致词,我们都还站在墓地的十字架前,看着石碑上的字样彼此交谈。

 

"我平时对他印象不深,就像我有意忘记一样。谁不是呢?所有人都在离开后想要磨灭那段时候的回忆,但那是不可能的。你记得吗?当时我十岁,你七岁,我看见瓦尔加斯老师的给你一本书,说是你的生日礼物。那时你来到圣约翰整整三年了,在同龄的男孩中成了清瘦的高个子。我们都很羡慕你,我们谁都有礼物,像是安慰我们来到那里的日子又多了一年,但唯独你收到了老师特别准备的礼物,而不是和每个人相同,拿到一盘十二色的蜡笔。"

 

我难以相信,但克里斯蒂娜神色真诚,没有一星半点说谎的可能。"从四岁到八岁,每年我都有收到一本书。我收过《汉赛尔与葛丽特》、《小王子》,不仅是生日,只要我表现得好,每天晚上有如老师所说地进行睡前祷告,我便会从他的手上收到新的书。"

 

"是吧!瓦尔加斯老师对你有明显的偏爱,尽管偏爱也不表示偏心。除此之外,老师倒是对谁都一视同仁,哪怕是调皮鬼约翰,在老师的咖啡里撒了胡椒被发现,他也没有因此而针对过谁。啊,我把他说的像是圣人了!他在我的描述里像是一位毫无缺陷、心怀慈爱、温和而包容的圣者。但你说,难道不是吗?你和我们一样来到了这里,在遥远的十多年后,这表示你一定对他怀有高度的敬爱与感念,否则你不会来的。"

 

"我当然为此而来。不仅仅因为他救了我们,或是将我从恐惧的泥潭拉扯而出。我有想要和他说的话,在其他人都离开以后。"我指了指旁边的人们,他们轮流上前,站在一百一十二束鲜花的前面。有人闭上眼,也有人嘴里念念有词。通常三到五分钟后,他们便会散去,又换上另一批人。

 

"你要说什么呢?等会我要说,他曾经在我跌倒大哭的时候,前来将我扶起,并指正了嘲笑我的大男生,使我从窘境中脱困。我至今都还记得,当我手足无措时,他扶起了我,并对着他们说:『你们不应该嘲笑蒂娜。任何人都有跌倒、犯错,甚至出糗的时候。孩子们,因为一时觉得滑稽而嘲笑他人,被嘲笑的人会感到愤怒、伤心。而抱有戏谑心态,在他人狼狈时开口讥笑,最终朋友会离你而去。』你不在,没有见到,他们的表情像被干面包噎到一样!据说他们后来被老师要求抄了《马太福音》的第七章第一、第二节:『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 因为你们怎样论断人、也必怎样被论断。你们用甚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甚么器量给你们。』"

 

"我要说......"我停下,难以对她完整说明。要说的也许太多了,如果此刻我站在墓碑前,我也许能够以真挚的口吻在心里一一道出。"我想说的太多了,所以我不能和你说些什么,因为那并不能具体地说明,或是浓缩成一两件故事。"

 

我要说的,不仅是那五年的回忆、对老师的缅怀与仰慕,还有我这十二年来因循着他的路前进,将老师的人格奉为至高的榜样。瓦尔加斯老师拥有崇高的品格,即便早已埋葬在这片开满野花的山丘上,也依旧引领我走向往后的每个人生目标。

 

克里斯蒂娜·里奇又说了几句话,然而我并没有专心听,而是敷衍几句回应便过去了。后来她也和其他人一样,站到巨大的十字架前闭眼祈祷。每个人都对着花束默默低语,形成一种肃穆又奇妙的氛围:气声说话的声音,既像风,又像教堂的回音。

 

写到这里,已经到了此页的末尾,我该翻页继续了。我和克里斯蒂娜本来并不熟,于是我们和其他几个前来相认的同学一样,交换了联系方式便不再彼此交谈。我继续说我的故事吧,也许我会写得很长很长,因为我要说的太多了,一个晚上难以道尽;但也许我又只会写上寥寥数行便停笔,因为一切早在不言中,并且这个早上我已经在瓦尔加斯老师的坟前站了半个小时多,搜肠刮肚地一吐这些年的心声与怀念。而那些并非制式、为了满足自己的自私心理而空谈的演说(有人认为在死者面前一定要献上长长的哀悼,哪怕毫无悲伤。并不,只要真心诚意,两三句话语就足够了。)

 

谈话中提起的那本《汉赛尔与葛丽特》我至今珍藏。尽管在数千次的翻阅后已经脱线、掉页,它依旧放在我于图林根的家中的房间书架上。因为它显得太过老旧,与两旁那些最新的科学杂志不相匹配,一眼望去便能清晰认出。我永远记得,那是我四岁的某一天,在我们初次谈话的不久后,老师有时会前来关心我。而那一次——很特别,我发现他的手中拿着一本故事书。老师照顾到我的年龄及识字量,那是一本图多于文的故事书,色调简洁明快,就是那本如今已经褪色破损的《汉赛尔与葛丽特》。

 

那天,晚饭和祷告都结束后,他朝我招手。"路茨,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他带我进到他的房间,那是我第一次进入老师的房间里,平常孩子们是不被允许进入老师的私人空间的。当时我很好奇,就像是违背了什么禁忌一样,感到新鲜和极大的刺激。同时我又感觉像有了个重大秘密,我仰起头东张西望;最后我发现,老师的房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可以说是普通:一张靠墙的单人床,一扇挂有浅褐色窗帘的小窗子,还有窗边的核桃木书桌、一个窄小的衣柜。房间也很小,当时我的身高只到老师的大腿根(在同龄人之间我的个头算高大的),而我认为只要迈开几步,就能走到房子另一侧的墙壁边。但瓦尔加斯老师对布置房间有独特的品味,他在书架上摆了几个小小的动物玩偶,还有一颗雪花水晶球。摆设也都很整洁,几乎看不见灰尘或污渍;不过,倒有几本书散在桌上,没有被整齐地放回架子上。

 

他似乎注意到我好奇的目光,主动解释,"你想,当你一本书还没读完的时候,就将它放回了架子上,隔天想要继续的时候却必须找上三分钟,那么阅读的兴致反而先被磨光了!"

 

"但是老师,你的桌上不只有一本书。"

 

"唔,有时候看到一半,又会对另一本产生兴趣,最后反倒全都没看完了。我平时教导你们要专心、认真,结果我反而没有做到,这实在有点糟糕。不过,小路茨,这不代表我和玛莉莎小姐、各位修女的话都不需被遵守。也许我们做的没有很好,但对的还是对的。你指出了我的问题,而我将努力去改进它,因为当我意识到它的存在,我便必不会容忍情况保持如此。"

 

"大人们不会遵守老师的话吗?那为什么我们需要听从呢?"我提出了问题,因为我看见大人们不遵守规则,却没有受到相应的约束。

 

"因为那是道德的基础、良知的基石。我们拥有的一切都以规则为根本,而它们的正确性也不会因为某些人不遵守而消失。路德维希,当你长大后,有时可以不必死板地遵守每个规则,因为没有人会特地前来苛责;只要不触碰法律或道德的底线,社会的规律不会因此而打破,而是无伤大雅,被归类为个人习惯。但是你们这些孩子都还小,失去了本该引导你们成长的亲人,所以我们必须负起教育你们的责任,在心灵的山丘上盖上坚实的地基。"

 

他递给我他手上的那本书,就是那本于我意义深重的《汉赛尔与葛丽特》。第一眼看见时,我便被书籍的封面深深吸引。对于孩子而言,那像是奇幻而特异的梦想世界:森林里的一座糖果屋!多不可思议啊。如今我已长大,对于糖果制成的屋子,并且神秘地被建在森林中央,我会透过我已被磨灭掉所有想象力的头脑与死板的科学理论去验证童话的不可行;但年幼的我,当时却毫不怀疑魔女、巫术的真实性,并被它们深深吸引。我当即翻开了书本,坐在老师房间的书桌前看了起来。我很失礼地没有注意到老师就在我的旁边站着,但他没有出声提醒,而是任由我沉浸在故事中,并弯腰指点我看不懂的单词或语句。

 

他很有耐心,他用温和的嗓音拖长了每个单字的音节,不会催促也不会责骂。我想我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那些生字我再也没有忘记过,被我牢牢记住了。他看起来很高兴,夸奖我是最好的孩子,从一个袋子里拿出浅红色的水果糖递给了我。

 

"你的记忆力很好!路茨,你是个乖巧、聪慧、敏锐的好孩子。我看得出来,你的本性文静、内向;你不想和同龄人一样在外面玩游戏,而是渴望一个人,似乎是在思考,或是剖析自我的内心。我不知道,我也不准备去干涉......这未必不好。但是我要引导你,告诉你有更多的选择,那能够开启你其它思考的方向,对世界的认知更深刻。阅读——看看书,或是画,甚至一首小诗——当然,你才四岁,这些对你而言还太复杂,你也不必着急。但是看得越多,对你的好处越大。如果不想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世界的样貌,就阅读他人的文字吧!也许这会是你喜爱的道路,且不会使你感到烦心。"

 

瓦尔加斯老师非常理解小孩的心理,我想那是建立在他抱持着对孩子无尽的耐心和喜爱上才有的。"我明白了,老师。可是有些字太难了,我没有可以问的人。玛莉莎小姐看起来很严肃,她总是昂起她饱满的额头、将背脊直直挺立,并用高亢的声音和别人谈话。老师,我害怕她。"

 

"你不必害怕她,尽管她外表并不温柔,拥有高度的自尊......啊,孩子是不会因为我的形容而消弭恐惧的!这样吧,路德维希;当你有不懂的单词,或是好奇的疑问,你尽可以敲我的房门,或是在任何地方找到我。只要我并不忙碌,我乐意为你解开任何疑惑。"他将双手张开,做出友好而慷慨的模样。他看起来并不柔弱,甚至称得上坚韧;但是因为一些手势、温和的语气,瓦尔加斯老师看起来比修女们友善多了。

 

"我会的。老师,我甚至想要和你讨论我所见的、我所思考的。"

 

"那都可以。路茨,我很高兴能够帮助孩子们、解答他们的疑惑!你是特别的,我看见你沉浸在畏惧与沉默中,我便想要帮助你;如果你乐意和我谈心,询问我、依靠我,那比蜷缩角落中发抖好上太多了。"

 

我后来便向他道别,在九点的铃声响起时回到儿童房,和其他人一同睡觉去了。但是《汉赛尔与葛丽特》的情节、角色一直出现在我的脑中,在众人沉睡的呼吸声与毫无灯光的黑暗中环绕、逡巡。我想起那对被父母抛弃的兄妹,他们总是尝试自救,将石子或面包碎屑投在路上。就算到了绝境,也不曾放弃,而是抓住时机、看准机会,将自己和哥哥救了出来。一想到他们比我大不了几岁,却能拥有满腔勇气、过人的忍耐力与性格中永不磨灭的韧性与坚毅,我便拜服、敬佩,并暗自将这对童话故事中的兄妹放在心中,做一生的榜样。

 

"相比那对兄妹,我遇到的真不算是什么。瓦尔加斯老师十分照顾我,修女们带我祈祷;我能够识字,每个星期天早上聆听主的福音,三餐无忧,有衣服和床铺。虽然我不与人交流,但没有人会欺负我,我也并不感到孤独。爸爸和妈妈从来没有来看我,也没人向我提过回家的期限,包括最好的瓦尔加斯老师。但只要我鼓起我的勇气,遵循规矩并保持礼貌,做他们的乖孩子,总有一天我能够回到我的家。我不应该抱怨,而应该击倒侵害我的一切魔鬼,撒旦的使者:那些夜晚使人不得安宁的恶梦,一切卑鄙、怨恨的想法,都必须被我克服。是的,我有勇气,以及决心......。我能够接受主和老师、修女们的教诲,最终解决这一切。"

 

我从此沉迷于书海中。我每天晚上七点半会敲开瓦尔加斯老师的房门,在晚祷和值日做完以后。在讲述我们的夜谈内容之前,我想先说说我们的值日内容:我们一百多位孩子平常分成许多小班,一班约十五个人,总共有八个小班。瓦尔加斯老师和玛莉莎小姐是我们的保育员,除此以外每个小班各有两位修女,分成早班与晚班,固定轮换。每天的值日、打扫环境、洗碗、洗衣服......都由我们十多位孩子轮流工作。年纪小的孩子工作一般不会太繁杂(你不能指望两、三岁的孩子做洗碗的工作;他们站上凳子也构不到水龙头!),我四岁到六岁时,一般都做着扫地的工作,而洗衣、洗碗的工作都是十岁以上的大孩子们做,更大一些的还必须扫去庭院的落叶、枯枝,将地上腐败的树莓清理干净,以防山间的蚊蝇与虫豸。

 

最开始,我难以适应高过我身高的扫把,并吃力地挥动它,几分钟后就丧失了所有力气,只能沮丧地看着其它哥哥姐姐们接手我的工作。庆幸的是,他们都很热心,总是告诉我正确的方法,并从旁帮助我。很快我便习惯了我的工作,并将它当成我的本分。过了很久,大约一年到两年的时间,我终于意识到我不可能再次见到我的家人,过去的生活早在大门关上时被断去联系。我从此只是圣约翰育幼院中的一位孩子,因为慈善的民众而得以活着。我没有因为失去我必须乖巧的原因而变得懒散,敷衍我的值日工作或是六岁开始的课业、每晚的祷告。没有人会喜欢工作,但劳动充实我的生活,我告诉自己:「你获得老师的喜爱,并接受社会的帮助,才能在育幼院安身。你必须做好自己的工作,寻找合适的位置,与任何人友善相处,并抓住任何提升自我的机会,才不会辜负供你生活的人们。」

 

在提升自我的方面,我透过与瓦尔加斯老师的谈话、闲聊,获得许多丰沛的思想与知识。他无疑地是个博学的青年,因此能够适任老师的工作;同时他对世界抱有独特而不空洞的看法,为我带来了许多的启发。或许对一个孩子而言,思想、世界观、理论等字眼都显得太过沉重而不实;但我的启蒙确是从那段美好的岁月开始。我的眼睛被擦亮,甚至说,我的人生正式开始了。

 

那天,我第一次敲开老师的房门。瓦尔加斯老师显得很惊讶,他并没有预期到我的前来。我一向表现得冷漠,也许他不认为我会接受一位老师的帮助,也不会认为我想要走出黑暗的角落,试着与世界沟通。他站起身来,用近乎是惊呼的口气说,"路德维希!我没想到你会在晚上到这里来。我想你一定有什么问题,或是烦心的事情,想要求助于我、和我分享。你是一个负责任的孩子,我想你的值日工作已经被你高效率而认真地完成了。你的晚祷有诚实而不敷衍地进行吗?好孩子,向我肯定地回答吧!我不认为你会让我失望。"

 

我回答,用坚定的口气说,"是的,当然。我不曾欺瞒过什么,对基督、对修女、对玛莉莎小姐,以及对您都是。我默念祂的名,用最虔诚真挚的口气颂赞,为我一天所犯下的错误反省,鼓励自己培养本性中的善良。"

 

"噢,果然,你是个坚毅的孩子,并会是一位出色的基督徒。——你说你犯了错,那么你做了什么呢?我不是神父,没有坐在告解室里,也并不穿着法袍,你本不该对我告解;但我同时是你的老师,负有看顾你、指导你的责任。抛开宗教,我亦是你的牧者。说吧,小路茨,我知道你从不会犯下大错,你还小,却看得出是个严谨认真的人。我不会责骂,这里的谁都不会,我只要你省察自身的错误,从而改进所有的缺点。"

 

"我请求天主原谅!我打了乔托一拳,并出言不逊。"

 

"这比我想象的严重。这其中必有缘由,否则不会使你失去理智。"

 

"今天下午,我和其他人都在涂鸦。乔托他突然向我走来,抢了我的画纸,并高举在他的手上向其它人炫耀。他说:『我拿到了那个哑巴的画纸!』我很难受,并说:『不要这样,请将它还给我。』其它人都在大笑,最后我被愤怒和焦灼冲昏了头——我站起身来,朝他的下巴打了一拳,并吼:『你是一头恶毒的山羊!』。老师,我知道这不对,然而我并没有更好的方法处理这件事情。我请求主的谅解!"

 

"打人是不好,但你是在保护自己。路茨,你知道你做的最不对的地方是什么吗?"

 

"因为我打了乔托。"

 

瓦尔加斯老师摇头,否定我的回答。"不,不是这个。固然,打人是错的,受过教育的人们从不提倡暴力;但当你的东西被抢走,感到自己受了委屈,甚至被对方威胁的时候,暴力并不是差劲的手段。但是今年你还不到五岁,而乔托已经快要八岁了!你们之间的体型差了太多,贸然打人容易受伤。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的会是勇敢的人,你的坚韧会随着你的年龄和身高增长。但无论如何,现在都不会是反抗的好时候,尽管你受了委屈。路茨——你该偏过头去,用沉默抗拒无理的暴行,以冷漠反击蛮横的罪恶。你已被称为哑巴,那么就该利用这一点,做出真正有力的反击。"他抓住我的肩膀,用炯炯的眼神看着我,就像心里有团燃烧的火把一样。"然后,你该转身离开,那怕身后可能传出愤怒的吼叫,我了解乔托,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五公分,那是被他酗酒的母亲生生打断的......。他容易暴躁,又极为好胜。你可找到玛莉莎小姐,她知道了会替你管教,以正当的教鞭,而不是——不是你这样幼小的拳头。"

 

"我又替乔托担心了。他会被教鞭责打手心吗?在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之后。"我感到有点担心,尽管乔托当时抢去了我的东西,但玛莉莎小姐比瓦尔加斯老师还要高出一些,看上去十分年轻有力,并总是像清教徒那样严肃。也许修女们看起来还比她和蔼一些。

 

"你很善良,路茨,和刚刚诞生的鹿一样!如果你担心,那么我便不会让玛莉莎小姐知道,由我亲自去告诫他。他被你打了一拳,吃了应得的苦头,但他必须明白他应守的规矩,否则他会陷入愤怒,却不了解这是为什么。他不会挨打的,我保证。"

 

后来,我按照老师的示范,向耶稣虔诚、真挚地祷告,行和好圣事。我剖析一切,而后发现我有坚毅的心,并总是抱持善良的想法。当时我发誓我再也不会使用暴力的手段,至少是在非必要的时候;在那以前我会尽力使事情变得不那么糟,并寻求聪明人的手段。我知道我的名字意为「勇敢的战士」,但战士不因作战而勇敢,而是因为他勇于解决一切,省察、弥补自身的错误。我也知道我并不十全十美,我会思考(当时幼年的我试着努力,虽然考虑出来的结果未必成熟)、反省,做出我所有能做的。我将这些告诉了瓦尔加斯老师,他看起来很高兴,夸我是个足够成熟的好孩子。

 

在纯白灯光下,老师的脸色红润,他边用毫不重复的语句夸赞我,一边眉飞色舞地做着手势。在那一刻,我知道,他以我为傲(那是无需明言的感受)。我又和他聊了很久,提出对于故事书中一些令我疑惑不解的问题,而老师也总是很好地回答了我。再写出过多细节,我的日记本便要显得繁杂不堪,于是我便不记录了。但在如今的我看来,有些问题放到今日显得好笑而拙稚。我总是缠着他问问题,而他是个受欢迎的老师,他如何不会被总是重复的询问惹恼呢?在先前我去诺德豪森郡的育幼院做志愿工作者时,我便被充满活力的孩子们弄得十分疲惫。那又是很后面的事情了,但也是因为瓦尔加斯老师的影响,我才会和他一样,立志做孩子们的教师,引领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

 

那以后的每一天,就像轮旋曲一样地循环往复。乔托在五天后向我道歉了,他犹犹豫豫、拖着不情愿的脚步向我走来,低着他的大头,紧紧捏着手指。到了我的面前,他也没有抬起头,而是小声地说,"上次是我做错了。我不应该拿走你的纸张,笑你像是个哑巴。"

 

我观察他低垂的脸,发现虽然他的声音紧绷,却没有任何的怨恨。"我并不责怪你,这也不是滔天的罪恶,值得我花费力气去痛恨。但你不该起哄,用每个人的弱点去攻击。如果我称你为「长短腿的乔托」,你也不会感到好过。"

 

他别开了脸,总是怒气冲冲、眉毛拧到一起的脸此时显得一脸哭相。我断定他曾经哭过,但瓦尔加斯老师绝对不会用高亢的语调责骂他。「也许,老师不但没有责骂,反而在教导的同时温声安慰了他,就像当初蹲在我的身前......忍冬花那样......」。最终我与他握手言和,但并不像故事书一样,我们并没有成为朋友。在那件大事发生前,乔托就被送去寄养家庭了。据说他和养父母乘上了一艘轮船,有人说去了英国,也有人说去了加拿大......众说纷纭。很快地也没有人谈论他了,甚至有人直说:他们感到松了一口气!

 

乔托离开以后,我也很快便忘记了他,直到今时我动笔写下回忆时,他的样貌才被我从角落中翻找出来。那之后的几年,几乎是风平浪静。我跟随修女贝丝小姐学了一点风琴,她平常弹奏的几首曲子我十分喜爱,就像雪山上的小白花一样宁静、平和。我也很喜欢她,她总是将金发向后梳拢,在脑后轻轻挽起。但她看上去却像是不近人情,眼睛总是望着远方;她不像玛莉莎小姐那样的严肃、死板,如法国北部刻薄的农妇一样;贝丝小姐是圣约翰最虔诚的修女,祷告时总是紧闭双眼,并一直穿着朴素、毫无花样的亚麻上衣。她还没三十,却打扮得比五十六岁的修女伊莉莎白女士还要老气,她的头发永远只由黑色的发圈固定。她的言行与她的打扮相差无几,总是不多说任何一句话,面对孩子们的问好只是点个头,随后又转头不理会了。我听她弹了三年的琴,甚至我认为我们能够算是具有实质的师生关系了,她也从未表露过亲近......和任何孩子、修女,甚至温和好脾气的瓦尔加斯老师都是如此。

 

我不能够理解,但我知道她满意于如今的生活。我曾听她说:「这是我在16岁时选择的生活,我知道侍奉主是我一生的志向。我不爱与人交流,或许该去隐修院;但在隐修院对世人没有任何帮助。主说,要爱世人,并帮助弱者,于是我来到这里,并安于眼前的生活。」我们的衣服全靠捐献,或者用善款购买,因此大家都十分珍惜,如果有了一些微小的磨损,我们就会送到贝丝小姐的手上,她会将它们缝补完好,甚至将沾有污渍的领口全部洗净。

 

然后,春天到了,夏天过去了;秋天走了,又迎接一个冬天。我即将要六岁,到了新一年的九月,我便要和同龄的其他三个同学去三公里以外的小学就读。幸运的是公共学校不用学费,那所小学还承诺提供奖学金给贫穷、处境困难的学生,如果我们的成绩优异,取得亮眼的表现,可以获得200000里拉做为鼓励。我听说小学有多样的课程,我能够学习意大利语、数学,和其他同学上工匠课,或者在春天的时候远足。这些由大孩子们告知的消息使我抱持期待,我却隐隐感到有些害怕。我走在院内的一个偏僻角落,找了块干净的草地躺了下来,静静看着天空。晴天广阔的蓝总是能将一切烦恼驱離,并使我能够静下来思考。我在想,为什么我感到害怕?无论如何,学校听起来都是美好的地方,那意味着我将有机会走进拥有庞大藏书量的图书馆,或者学到育幼院不可能教会我的事物。我知道,我不可能一辈子只会用风琴弹奏简单的歌谣,或者看懂瓦尔加斯老师送我的那些童话书。

 

我本该感到欣喜(尽管老师曾经埋怨我的表情总像是安养院的老人),但我却提不起劲,反到像是病了一样地感到无力。为什么呢?我非常能够确定自己没有任何身体方面的疾病,却像是中毒一般感到苦涩或心悸。我一直仰着头,天上的白云浪涛一样汹涌,却没有怒吼一般的波声。这不是个坏兆头,甚至可说是人间最安详的情景了。是的,当时一切看上去是如此美好,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但一个我曾经从其它年纪大的同学们的闲聊中听说的故事在潜意识中干扰我的心神,使我惶惶不可终日,宛如罹上了恐惧症。那件事很简单,也没什么波澜起伏,或者诡异且不合理的地方:八岁的卢卡厌学了,据我所听到的,他总是在教室门外徘徊,一个星期中总是要逃学一两次,躲到操场的某个角落,或者藏在某间厕所的隔间裡,将自己锁起来,等到中午放学很久后才肯慢吞吞地走出,恐惧地四处张望,这才走回圣约翰并照例挨一场玛莉莎小姐的训话。同时,那些日子他总是在午餐时间以后的30分钟才悄悄溜进后门,他常常没有饭吃,原本瘦小的身材更像是冬日的枯树枝一样,看着可怜又可怕。

 

"卢卡!"玛莉莎女士高声叫着,"看看你,将自己弄成了这个糟糕模样!伟大的马里诺神父和我们仁慈的父使你能够长大、读书,而你却在糟蹋大众的善心与祂的恩赐。"她摘去了卢卡头上沾到的杂草与枯叶,并用近乎是恶狠狠的大力气拿走了那件被刮破的白色外衣,将上面的污泥尽数拍去。"听着!你们一年就是只有三套衣服,没有更多的了。我们有一百多位孩子,每年会离开一些,可是被送来的更多!尤其那些半夜门前糊里糊涂多出的纸箱和婴儿——那些不负责任的人们简直是魔鬼,往后活该去地狱受惩罚!不要再有下一次,贝斯是个好脾气的,但同样一件衣服一直送去她的面前,她也会感到烦躁。和之前一样,你没有午餐,并且该去圣像面前祈求祂的谅解,跪上三十分钟。"

 

据其他孩子的描述——卢卡一边恐惧地颤抖,甚至话都不能说得清晰,只能小声、口吃地哀求,"玛莉莎小姐,我——我知道我是错了,可是我不敢踏进教室。他们......他们用石头、枯叶......还有脏污的泥水,总之就是容易取得、带有侮辱涵义的脏东西。他们将那些塞进我的书桌,弄脏我的书本,让上面的文字全都难以看清......小姐,他们甚至用冰水全数浇在我的头上......就是我上个月高烧的那时候......"

 

"这么说来,你是被欺负了。"玛莉莎小姐打量眼前这位可怜的孩子,寻找与他的辩驳相对应的证据。后来,她像是看明白了,知道眼前的卢卡是个饱受欺凌的孩子,看上去已经受到恐惧长久的折磨,灰白的嘴唇竟使他有些像是将死的重病之人。"他们为什么欺负你呢?其他人并没有受到相应的对待。我主仁慈!在真相显露的时候,不会有人责怪一个受折磨的孩子的。......也许别的孩子们隐瞒了什么,或者根本不知情......。"

 

"他们说来自育幼院的孩子品行都不好,会偷窃、天生就要成为杀人犯,是满口谎言的饿鬼......。小姐,这些控诉十分不实,但是他们仗着体型高大,总是苛薄、甚至恶毒地对待我——"他说着,几乎是要哭了。我简直能从他们转述中看见一个正发抖的胆怯孩子,要向唯一能够帮助他的大人求助,那是海面上的最后一块漂浮的木板。

 

后来的事情,或许都顺利解决了。卢卡被调离原本的班级,和其他三位圣约翰的孩子同班。偶尔我见到他,都能看见他变得更好,容光焕发,也渐渐长高了。在我离开前,他已经是春天树林中最茂盛的一棵橡树,早已不是受欺凌的可怜形象。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在我仰躺着看向天空,思考未来学校的一切时,我不知道未来我是否也会面临相同的命运,在冰水里发抖,或者和过去一样缩在无人理会的角落里逃避。

 

于是,在开学的前三天,我去见了瓦尔加斯老师。他照例亲切地拉起我的手,在手心上放了一颗糖。我很欣慰的是,在这两年多,老师从来没有变化,永远都坐在椅子上等我先说话,总是令人感到安心。他一如既往,穿着素色的衣服,面带微笑地鼓励我,也并不催促,因此在我组织话语的过程中,从来不会感到窘迫或困难。

 

于是我先说了,希望能够寻得答案——或者别的什么,只要能令我安心——"老师,我感到不安。我听说了卢卡的遭遇,我生怕也会变得像他一样,遭受其它未来同学的歧视、仇恨眼光。我并不像他是个小个子,甚至有些小公牛一样的力气。但想到未来,或者说并不用想些什么,那些惶恐的猜想就总是环绕我、如影随形。——我会被未知吞噬!老师,我知道人们的恶意可以轻易将一个人淹没的......。"

 

他定定地看着我,"看得出来,你是害怕到极点了!路茨,时间过得真是飞快,当初你还是个表情受伤而充满警惕的受害者,如今你也要背上书包了。卢卡的事情我有听说,并且我已经带着他到学校解决这些纷乱的事情了。你恐惧同样的事情在你身上发生,是吗?也许我并不用猜测,路德维希,你一向没有什么表情,像个大理石雕像一样,可是你的眼神向来毫无掩饰。你——认为自己的课本会遭到涂鸦,或是被同学们孤立吗?"

 

"我想是的。老师,我说不出具体的恐惧,或许目前那些都太虚幻,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当我当真遇到欺凌,我该如何应对呢?我已经宣誓我不会再次使用暴力,我对拳头深恶痛绝......可是我也知道,如果他们的恶意朝我席卷而来,我会毫不犹豫反击的。我只是......瓦尔加斯老师,我相信我有勇气,也早已知道我有面对一切的能力了,我的骨子里是坚韧的......。"

 

他将我抱进怀里,他要将我举起来已经很吃力了,于是两秒后他就将我放下。我才发现我哭了,这感觉像是逃兵一样羞耻。然而我试图控制,却没有任何作用。很快老师的衣服已经湿了,可是他依旧温柔地安慰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就像过往我遇到恶梦时那样。

 

"我不该哭,"我有些难以说话,喉咙发紧发痛,"可是我难以忍受。我甚至不懂我为何而哭。"

 

"这没有答案。路德维希,人的情绪与想法就是这样复杂啊!你是个小伙子,不在是强褓中的婴儿,即将要走三公里的路去上学了......。可是你并不成熟,离那还太远,于是你无法将复杂的一切理清,于是只能藉由哭泣发泄。但是我要说的是:一个强大的骑士也要休息,解下他的盔甲并喝一杯冰啤酒。哭吧,在那之后你会重新找回气力,然后你会再次站起来。别自责啊!这是正常的,每个人必经的过程......。"

 

然而老师不知道,我所惭愧的是在他的面前哭出来。平常就算是在他人面前哭泣,都不会令我感到如此深刻的难受及窘迫。我会想立刻推开门,穿过长廊和寝室,从后门出去并逃窜至院子的角落,或许我还会爬上一棵树,在想起后果前尽可能爬得高。老师早已说过我能够依靠他、万事可以询问他,做我的引领者,而他也尽责地这么做了。但是,在我多年以后写下这篇日记时,我感到十分有趣,又有些让我感到脸上发烧:那时我自以为比前两年大了些岁数,我就像是大人了。当我前几年去到诺德豪森郡的育幼院,见到与当时的我年岁相若的孩子后,我却惊觉六岁的孩子是如此地矮小,甚至连桌上的水杯都构不到,更别说要在满腔面对未知的恐惧前保持冷静,按捺下哭泣的冲动了。毕竟,据瓦尔加斯老师说,他也曾经哭过,在数年前他刚刚来到圣约翰,面对一连串令人烦恼的事情时,每个夜晚他都难以成眠。

 

我并不是最棘手的孩子。老师见过拔自己头发的、偷窃的、偷偷溜出门寻找妈妈的,甚至有智力低下,五岁仍不会自己穿衣服的孩子(当然,后来由专业机构接手了,老师和其他修女、孩子们都松一口气)。我问他,为什么能够撑过来?又为了什么要待在一个小角落里,甘愿住在一个小山丘上?他博学、性格好,无疑地能够寻找更加轻松的工作。他甚至拥有大学学历,这又令我更加不解。

 

他是这么回答的,以坚定的口气。"很久以前,我也想过要去都市看看,而我的哥哥真的这样做了。但是有一天,我报名了志工工作,原本只是为了学校的分数......然后我发现,有太多的孩子需要帮助,他们可能来自破碎的家庭,父亲或母亲,甚至双方都进了牢狱。或者生了又无力抚养,他们的父母都还在中学里念书。于是我立刻知道,帮助孩子们就是我的一生职责;我听从自己的心声,从此收敛了我以前顽皮的性格,不惜转了我的科系......然后在四年前,我来到了这里。"

 

瓦尔加斯老师说,他以前会是用喷漆在废弃的墙上涂上鲜艳涂鸦的顽皮少年,最关心的事情就是假日和朋友踢一场足球,或者到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甚至——老师带着难得的调皮笑容悄声和我说——换上最体面的衣服,将皮鞋用鞋油擦亮,和中学的朋友们站在街边,对美丽的少女吹一个口哨。

 

我在与瓦尔加斯老师的闲聊中恢复了安稳的心绪,然后我想我是在他的椅子上睡着了。醒来后我发现我已经躺在了我的床上,并盖着我的被子。而后几天我便去上学了,我的日记也不便记载的繁琐,我便挑出几件往后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情描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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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我正在嘗試將故事寫的完整一點,然後發現一發完會變得有點長。我預估大概約30000字?後面還有很多情節,路德維希終於上小學了。


這篇應該會分成上中下。今天先將上篇發出來,約16890字。我知道大家對暫時不完整的故事不會有興趣,但是我也不想在乎了,否則這個故事甚至可能要被我拖到七夕當天才寫完。


後面?我在趕一堆企劃之餘,會努力寫完的。事實上我總感覺有心理障礙,潛意識裡認為我寫不好,每次打開文檔也是努力告訴自己:我有無與倫比的勇氣啊!


這篇,其實弄好了會是不錯的長篇題材,不過我一開始的構思就是短篇。也許以後加點變化與細節,會是更棒更完整的小故事。


最後,希望米娜走過路過給我的新敘述方式留點評價嗚嗚嗚......我是文盲,我沒有看過詩集,沒有深入研究歷史,更別說什麼康德、叔本華......是的,我是徹底的文盲,於是思想也不深刻、毫無內涵;然而我仍舊希望我能夠有所進步,只是如今不知道改進的方向了。


p.s.弗朗西斯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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