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隱客

我們胸腔裡有跳動的熱情,骨子裡流著殷紅的血。敬創作,敬自由。
雜食人。吃獨伊/神意/親子分/中歐夫婦等。

【16:00/花夫妇】面对面的笔友

普设

 

心脏病独×选择性缄默症伊

 

Summary:只有同类才能互相理解、扶持。


1w字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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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初次相见与众不同,不始于「Hallo」,也不因为应酬性的握手开始。费里西安诺伸手拍了一下路德维希的肩膀,一段超越所有的友谊便开启了。

 

慕尼黑十分国际化,不可避免地就会拥挤,何况是时时有人的医院。医院大厅一片嘈杂,广播声呼叫病人抽取的号码,老人拖着点滴架走过。自动门、电梯、门诊叫号,或哔或滴,在发闷的浊气中响成一片。本就生病的婴儿张嘴抗议,尖声哭叫撕开大厅的郁闷,年轻的父母摇着晃着,最后妈妈拿了号码牌出了自动门。门的感应声叫起——大厅更闷更吵了。

 

对于路德维希来说,等待医院叫号是例行的凌虐。他的病例列满与心脏和肺泡相关的学名,攒紧的药单上注明需定时服用的药物。事实上,就医的痛苦程度可说是仅次于病痛发作,天花板和地砖逐渐靠拢——夹紧——要把路德维希压瘪了。

 

他四处张望,终于找到空位坐下。他摀着胸口,深呼吸几下,缓解短暂出现的头晕。队伍还有很长很长,离他的号码还隔了几十名病号。翻着手上单据,百无聊赖时,路德维希突然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

 

有个男孩,未知年纪,外表与路德维希相若,又比他瘦弱一些,手腕细得憔悴。拍在路德维希肩上的是一本轻薄的活页笔记本,边缘磨损得老旧,纸上写着几个斜挑的铅笔字:

 

「Geht es dirgut?」(你还好吗?)

 

那男孩很瘦,瘦极了,让路德维希暗自讶异,留下了最深的第一印象。他苍白的双颊可以看见骨架,皮紧贴着颧骨,棕发略略干枯,像干死的针状树叶在他头顶平铺。一双眼睛发怯地看着路德维希,像第一天进班级的转学生。

 

"我很好。"缓过来的路德维希说。

 

但大厅嘈杂的浪涛没过他的回答,对方向他贴近一步,比手画脚地示意自己并未听清。路德维希只好再次回答,"我很好!"。

 

男孩点头,转头在纸上又写几个字。「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这里的医生很棒,但太热闹了。」

 

随即,他将纸笔塞进路德维希的手中。纸上还有一行小字:「太热闹了,我们笔谈吧。」

 

男孩的眼里虽有羞怯,却爆发不可动摇的强烈表达欲。

 

他们就此当了笔友。路德维希写下:「我想世界上不存在气色好的病人。我好多了,这不算什么。你无法说话吗?喉炎,或者气管炎?」他边回想在医院各处看见的病名,边将纸笔递了回去。

 

出乎他的意料,传回来的笔记本上写着:「不,我的身体很健康,神经方面自认也没有问题。我只是忘记如何发声了。」

 

「忘记?」

 

「是啊,十年前的一天,我起床了,然后喉咙就罢工喽。」男孩晃着纸,自嘲地摸了摸光滑的颈子,还有不知是否存在的声带。

 

他又写,「我很少社交,已经完全退化了,但如果我想与你交朋友,或许第一步是自我介绍?」

 

他用力压着铅笔,写下粗黑又工整的姓名,笔芯发出些微爆裂声:

 

FelicianoVargas

 

这是个义大利名字,因此路德维希不知其中涵义,仅仅客套性地夸赞一句,在其下写上自己的名字。

 

LudwigBeschmit」同样加粗加黑。笔尖断了一小截。

 

路德维希将纸笔递回去。原先他认为应该伸出手,礼貌性地握手招呼,和各国政要在鸡尾酒会上一样。但纸笔间的交流拉开彼此距离,单纯地握手,俗了,不够格为这段古怪交谈作结。于是他礼貌地笑了,笑总不会是错的。正如他一剎那间的推断,费里西安诺也——笑了。

 

费里西安诺写下,「路德维希,你笑得好突然。」

 

他以一种纯真的眼神,神圣的可爱的,宛如孩童般真诚发问。路德维希立即明了,费里西安诺恐怕沉默了至少十年。他睁着眼,无声惊呼——你笑得好突然!费里西安诺肯定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演讲,学生们初上台......评审老师们好。他们露出笑容,刚刚的路德维希和演讲者一样,只多了些真挚。突然!绝对宁静而不惊扰谁的微笑,却是突然。

 

「我不认为。如果想要与人打交道,微笑就是第一张名片,堪比某某总裁的头衔。你——不也?」

 

「我笑了吗?路德(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我的祖父说过我爱笑,他很欣赏这一点,总是将我抱起来,狠亲一口......但我总没有意识。」费里西安诺不假思索地写下。笔尖断处磨得粗圆,纸上搁浅几块黑屑。费里西安诺将它们轻轻抖去,不小心在「Großvater」(祖父)上抹了一下,纸上蘸了几块泥脚印似的黑指纹,字也模糊了。

 

「你的祖父是对的。」路德维希抬眼,看见盼望他回复的费里西安诺,双脚晃荡着,眼里和嘴角闪动同样因笑而生的光芒。就像上弦月与下弦月,弯着弯着,仿佛要碰在一起,蹦溅一阵星花。于是他再写:「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笑笑。」

 

路德维希斟酌着,费里西安诺的头发已经像干死的枯叶堆,瘦得如同游魂,或者地下水道的捕鼠人。对于陌生人而言,他除了微笑以外,可再没有能够提供美好第一印象的部位了。哪怕他微笑,晃荡脚丫,双眼弯弯地笑望过来......。

 

路德维希等着费里西安诺的回应,而沙哑的广播声隐隐传来,与大厅喧闹搅做一块,隆隆回响。从中勉强透出一个数字,和路德维希拿着的药单上注记的一样。

 

"我该走了。"路德维希指着叫号牌上的号码,费里西安诺则速度很快,扯了小半张纸下来,潦草地写了两行字,塞进路德维希紧撺药单的手掌里。

 

「『玻璃屋书房』,慕尼黑XX街OO号。」

 

路德维希来不及回应,广播又催起了,高声尖唤那串流水号。他提起后背包,匆忙间单手把纸条塞进口袋里。他想了想,再回身,对

费里西安诺说:

 

"纸条上写的是真的。"随即转头走了。

 

费里西安诺翻起他的笔记本,问路、点餐、谘商......他有点恼,又不可思议,夹杂其间的是段多奇异的对话呀?仿佛不该留在这本子上。他没去理会路德维希的那段话,他不相信。



同样心绪杂乱的还有路德维希。在纸笔间接的媒介上,他变得和原先的本性不同——他一向与无趣划上等号,除了家人以外从不谈天。不是胆怯,不是羞赧,也没有忘记声音——不是被动选择。仅仅是经常感到无趣,或者强烈的剥离感。像画上的独木和群林,外型相差无几,却间隔大片距离。

 

可是今天。许是纸笔自身的特性,留了点客套的空间。寻常社交时,两个分明陌生的人,却要巴结着笑,好像真的久仰、如雷贯耳,手握得像二十年老友一样紧,到处交换自己的名,或者某某委员、某某教授,出版了某书的作家、曾给报上专栏刊过几篇拙作的编辑......幸会到最后,倒有些悻悻然了。

 

路德维希不是社经地位高的学者或企业家,仅是中学刚毕业的社会新鲜人,自然还不必受到阿谀和滥情式社交的荼毒。但遍观世界,但凡社交总不脱这等习气。......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当他望向费里西安诺的笑眼,就撞进了那双山溪般闪动的眸子。其实费里西安诺的眼睛说不上多好看,不像眼镜行门口布告的隐形眼镜宣传,没有亮粉和渐层。仅仅是闪动,如孩童般翘首,盼望......他看着路德维希递回纸笔时的期待。路德维希才觉察自身的唐突,今天他面对客套却不点到而止!他本该要懊恼,却油然生出庆幸,和费里西安诺深交也许是生命降下的幸运。

 

他掏出裤袋里的字条,纸片被仓促塞得皱了。路德维希伸出手指,将细纹压平,又重重按了一按,才仔细看起。

 

「『玻璃屋书房』,慕尼黑XX街OO号。」他顺着念出。这间书店不出名,这条街道他也没去过。而费里西安诺发出了邀请。

 

他打开谷歌地图,发现这间书坊挤在某条小巷内,远离主要干道,距他工作的办公大楼倒是不远,也就十分钟路程。但,哎呀,发出邀请的主人却忘了注明赴会时间!路德维希反复弄着那片纸,确认纸上除去两行铅笔字再没有其他讯息,只能让它暂先住进抽屉里,和珍藏的剪报两相对视。

 

后来几天,路德维希忙于办公,每天转接的电话不下二十通,短短两行地址被他淡忘了。但今天晚上下班后,走路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拐了弯,往回租屋处的反方向走去。他没怎么看路标,让双腿带他漫步,走过了两条大街,从灯光炫目的大街穿进逼仄的小巷。天仍晰亮,黑夜却抢先潜入巷内,拉长房屋的阴影,路德维希的颀长的影被几处老旧路灯照得晃晃荡荡。

 

走进小巷后,很容易发现这处藏有的秘密:行人背着光走进来,将两条街外的吵闹全甩在身后遥远处,再也听不见了。但这里只能称的上复古,比老城区更陈旧一些,而非残破、阴森。还没光顾书屋,前往书屋的朝圣路已经是精神享受了。

 

再拐进一条小弄,玻璃屋书店就在胡同末尾,亮着慵懒的橘黄灯。路德维希走上前,书店没有招牌,估计连正经店名都没有。门上挂着一串暗黄色铜风铃,窗台摆放着几具略有掉色的动物木雕。他踏上台阶郑重推门,琳琳琅琅,风铃响和橘黄灯光骨碌碌落了路德维希一身。

 

方进门,便知费里西安诺提及的「玻璃屋」名副其实。四周都是落地窗,米色窗帘曳在地上,并不关起。收银台、仓库入口、书架两边都堆着各类书本。大多书本封面都已经褪色了,或者看不太清书名。角落堆着几架取书梯,几套精装大部头类书摆在书架最底。书页和墨水因年代酿成的迷人香气弥漫店内,伴着昏黄灯光,一时有些醉人,使头脑发晕。

 

书香是顶难形容的味道。它不具体,不能用咸或甜囊括,不同人嗅起得出的结论亦各有不一,或香或臭,下水沟或香料摊,难说的很。玻璃屋书坊就是这种地方——香料摊或臭水沟——店里陈列的书实在太多了,感官要被气味群起而攻。

 

书店的一侧摆着几座灰色的长沙发、几张擦得发亮的小几,一旁摆了落地大花瓶,几束干燥花插在其中。路德维希认得,其中一种点缀花昵称为「熟睡婴儿的呼吸」,被浓橘色灯光烤得融化,沾染一层金烤漆。

 

书店老板趴在柜台上睡觉,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店员了。柜台后摆着老式手冲咖啡机,还有一整排价目表,看来这间店还卖咖啡。柜台上还摆了一杯咖啡,已经不冒热气了。路德维希不准备叫醒他,走到书架旁仔细挑拣一番,才踩着梯子选了架顶的一本诗集。

 

他走到沙发旁坐下,翻起手上的书。此时他才发现,这本诗集相较其他书本新得多,并且没有书名,和这间书店一个德性。往下翻了几页,才发现这本诗集应当是某位业余诗人私下印刷的赠本。诗句很短,用字生涩拙稚,没有标题和作者,书和诗都是佚名。

 

汽船离港的时刻

流星坠了满地

你的脸孔消解

在夜晚中

星雨落在你的颊边」

 

你释放你的性灵

赤脚在草地上奔跑

孩子,莫玩了;

炊烟已经向你招手」

 

路德维希翻了几页,内容都是些寻常主题的杂诗,没什么亮眼之处。他正要把书搁下,却瞥见一篇独特的诗:

 

我听见冲撞炸响,

在巷弄深处一片轰隆。

……

铁线蛇蠕动成团撞击高墙

……

只要我伸手

是不是就会平息

变得静默?」

 

一样的没署名、没标题,倒和先前固有风格差异颇大。他再翻了几页,几乎千篇一律,便将诗集放了回去,另挑一本小说看。找书间路德维希发现《百年孤寂》的精装本,但不知因为位置偏僻,或者精装天生有不可玷辱之威,书的外包装都没有完全拆开,倒是因此显得崭新。他随手抽了本十五年前出版的一本报导小说集,便回座位区了,没有搅扰被珍藏的《百年孤寂》。



往后一个多月里,路德维希着迷一般,不时就做一次书屋回头客。他受推开门便倾倒而来的书味吸引,每回离店前都牢牢勾住他的心魂,期待下次光顾的风铃叮当。当然,只有他知道,其中藏着不可言说的心思,他想重遇费里西安诺,他的朋友。虽说见朋友是件光明磊落的平常事,但把心情片成葱丝总是羞赧,于是他不去想、不面对,每次踏上书屋台阶时都要确认一遍对玻璃屋书店的喜欢。

 

书店的顾客很少,大部分客人来了就到沙发上坐着,而后点上一杯咖啡,便待了整个下午。偶尔路德维希见到有人拿著书去结帐,老板又能从仓库抽调几本书补上空缺,几可怀疑书是买不完也补不完的翰海。那老板是沉默寡言的老先生,很少说话,每次见到都在低头工作,或者看书。不如说他开店的动机根本就是为了阅读,经营小店不过方便藉职务之便,填充腹笥。

 

今天路德维希又一次地光顾。他抽了本短篇故事集便走到沙发旁,背对门口坐着。内容是一抹游离在纽约的鬼魂,看着生前爱人慢慢老去的故事。他怎么那么坚定地等待,等待将近七十年?鬼是自由了,但又被重重束缚。路德维希身后的门被推开,风铃敲着慵懒的急响,他没回头,继续翻看下一页。鬼魂又要如何承受爱人的全然无视?当悲伤重重压下,亡灵难道不会消散么?背后传来脚步声,直直朝座位区来,想必下一秒就要点份手冲咖啡了吧?路德维希又翻一页,鬼魂无法承受打击,决定睡回棺材里,拥抱多年前便死去的自己的枯骨。

 

「我见到你了......」他离开前被将死的爱人留住,爱人眼里闪烁殷切的光芒。你在那儿吗?是的,是的,我在这。鬼魂见到爱人投顾的眼神,宛如看见高悬的皎洁静月,只感觉寻找和等待全是值得的,只因他太爱了,而所爱的终有回应.......。

 

有东西轻撞了路德维希两下,碰在他的肩膀上。他转头,不是故事里的鬼魂,却让他感受了和那片棺中枯骨一样的激动情绪。还是那只白纤纤的手腕,拿着多有磨损的笔记本,无声打了招呼。

 

「Guten Tag!路德维希,许久不见,我想你总会想来这里看看的。」

 

路德维希翻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写下:「我经常来,倒是从没有见到你。你忘记写上时间了。」

 

「好像是这样。我已经完全生疏如何和朋友约定聚会时间了。我这个月来了五次,五次店里都只有老板,还有孤伶伶的灯。要我说来,这店里的灯大多数时候简直是给书做日光浴用的。」

 

路德维希想回复,但他无法记清来此的确切次数,只好随意填个数字上去:「我光顾了足有八次,但真是不巧,时间全错开了。」

 

费里西安诺笑了, 闭着嘴吃吃地笑起来,接过纸后顺势捏了捏路德维希宽实的大手。他也极想见到路德维希,否则他才没那么勤,勤地往二十分钟路程外的书屋跑。

 

「你喜欢这里吗?」

 

路德维希环顾四周,「当然。你的眼光真不错,这间店仿佛是只有书和咖啡的海洋。」

 

「像海沟。」费里西安诺评价,又写:「很有安全感,几年前我几乎天天泡在这,洗精神的温泉浴,同时不必开口。总有人很烦,看了我的病历,还要我张嘴说话。我很高兴你喜欢这里。」

 

书是纯然的静,不会逼人开口,不用发声就能沟通。分明文字是人类的另一条声带,却不会聒噪,从不咄咄逼人,与说话者隔了一层美妙的墙。

 

「书本还是你的朋友?」

 

JA!!!」费里西安诺特意写得粗重,并添上三个惊叹号。「你明白?」他惊喜地扬眉,几乎手舞足蹈。

 

「你想想,一个长年待在病房,总要动手术的孩子——他需要什么样的精神食粮?」

 

费里西安诺表露痛惜,明明他的情况更加糟糕。他还可以说话,对家人发牢骚,或者哭泣……八岁的他偷偷哭过,在深深的被子里。不知费里西安诺是否记得如何呜咽?

 

「那我可是推荐对了。」费里西安诺张开嘴,出于人类的天性,兴奋时总想要喊几声。而后他尴尬地低下头,声带不肯从藏身处出来招手。

 

「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吗?例如这样,」路德维希指着嘴巴,“A…...Ai.”

 

费里西安诺大开嘴巴,像溺水者拚命吸气一样,只能从喉咙挤出原始而不成节的异声。「我不能。这不是我能决定的,生理上我状态良好……有一天突然就坏了。很突然的。」他比手画脚地强调,在字底加上下划线。

 

「一定有个契机。」路德维希追问,「例如,那段时间发生什么大事吗?」

 

半晌后,费里西安诺把纸递了过来。「有。十岁时我的祖父过世了。」

 

「当时我什么都不懂,直到葬礼那天。我贪玩,跑到了棺木旁边,祖父躺在里面,睡在花的拥簇间。我想叫醒他,一把碰了碰他的身体——像岩石。」

 

「岩石?」

 

费里西安诺确信地写下,「就是岩石,我深信。他的脖子像雕塑的一部分,灰白色的,阴沉干瘪的……像一块死去的岩石。」

 

准确地形容,那段遗体毫无弹性,僵僵地一块,整片灰白色中掺杂皲裂的纹路,像安上了一段劣质石料,漆上廉价的漆。不会动、没有生命、死寂。

 

「那天回去后,我就哑了。最开始以为是喉炎,但不是。医生治不好我,妈妈带我去教堂,淋了一身圣水,一点用都没有。后来有医生说我受了创伤,但我没有。路德,当初我为了祖父哭过,但早就接受事实了。」

 

他紧拉着路德维希的手,无声地叫喊。他的脖子苍白,颈骨凹凸可见,终究是太瘦了——但不像丰满的石料,或者它曾在地上被狠狠摔打过,创世时才安在费里西安诺的头身间。

 

而天将暗了,橘黄灯光如尼安德特人生起的篝火,闪着、晃荡荡颤着。费里西安诺的脸要看不清了,笔记本上的字悄悄流逝……最后看到的是费里西安诺枯柴般的颈子,一同隐入夜晚和小巷中……。



回家后,路德维希十分焦躁,他也想推荐一个地点给费里西安诺。他的心中自有清单,却觉得什么都好,天下有太多美好的地方。但艺廊、博物馆等地方,思忖着费里西安诺恐怕已经去过了,又没有别的好地方。他们都不喜欢吵闹,他的心脏更受不了,游乐园或酒馆宛如充塞垃圾的漩涡。

 

上一次他们交换了WhatsApp,于是他提出邀约:费里,也许你会喜欢英国公园?就在慕尼黑,有美丽的湖泊,还有野鸭可喂。费里西安诺欣然接受了,语气无从得知他是不是早已去过。

 

他期盼着,想看见费里西安诺眼里的真挚笑容。费里的笑是那样浅浅地,不吵不闹,真情尽在眼中一汪水潭里。他想看见……费里应当会喜欢野鸭,会拉着他走上桥。费里会带上面包吗?如果费里有闲情逸致,他不介意绕公园一大圈,在草坪和石板路上无谓地走,肩并肩地沉默。谁让他们是笔友,见面不用说话的?

 

但费里会感到沉闷吗?他天生的严谨性子正捣着乱,朋友间的见面似乎不必安排太多。可若是......若是费里觉得无趣。他早便看出来费里西安诺的缄默下,埋藏多少表达的渴望。只是去喂野鸭、压马路,途中可能经过几座教堂,没有棺材埋在底下,没有费里的祖父,没有石灰岩脖子。什么都没有,费里介绍了一座避风港给他,他当回以能够激起对方兴趣的。慕尼黑很拥挤,很热闹,同时很有趣——而先天心脏病威逼他变得无趣。

 

路德维希从椅子上起身,去敲邻居弗朗西斯的门。他的邻居是位多情的法国人,善于交际,尤其是对女人。敲了几声门,门后没有动静,没有踩着脱鞋的脚步声。但路德维希深知弗朗西斯的习惯,伸手拉响一旁的门铃。隔不到五秒,他又鬼使神差地又拉了两下。这次屋内终于有了声响,一阵碰撞声和骚乱,踩着拖鞋奔跑的响闹。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好似雷雨天里的鸟巢,并挂着显眼的黑眼圈。

 

他从鹰眼向外张望,开门抱怨道,"什么事情那么急?我刚睡了没多久——我明天还有事得忙!"

 

"我知道,明天你要和玛莉安小姐看电影,而且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五分。"

 

"美容觉啊。我要保持最好的状态。你没见过,不知道玛莉安小姐是多端庄的淑女,她刚从英国来......"弗朗西斯准备将门关上。

 

"停。我不多打扰你,只是想征询一些意见。"路德维希拽住门。

 

他问,"你常去英国公园——如果你要约朋友去那里,你会带他做什么?我是说,你推荐我如何安排?"

 

"朋友?"弗朗西斯推开大门,他起了兴趣。"你有心仪的女人了?"他轻吹一声口哨,一脸惊异。

 

"不。就是普通的朋友,准确来说是笔友。"路德维希飞快补充,"男的。"

 

弗朗西斯白了一眼,"男的啊,随便走走就行,对方又不是女人!路德维希,有时我搞不懂你——英国公园向来专属于情侣。"会因为与普通朋友见面紧张,做足打算......天底下也只有路德维希做得出来。他碰地一声将门关上,整层楼都震动了。

 

路德维希踩着震动的脚步回到屋内,关门的巨响撞得他内心不宁。不合时宜,费里西安诺不是相亲对象,也没有Tinder上的暧昧关系。英国公园,不合适!但天底下,有哪种怪事物才能形容、哪种场所才能容纳他们间的奇特关系呢?他和费里西安诺,仿佛熟识已久,又却是仅见面两次的陌生人;心和肝当面剖了,却连对方的年龄都不知道。朋友、笔友、陌生人?总归不是情人。但英国公园恁大,总能容下他们吧?野鸭透过无暇的双眼,看到的只是走在一起的两个人吧?

 

他想着、烦着,胸腔和房间一同迫紧。准时吃了缓解的药,逼仄又远离了。路德维希暗暗决定,几天后必须回诊,他的药剩下不多了。

 

月亮睁了眼,而路德维希闭上......睡去了。梦里的湖泊闪烁,赁来的小舟在波光上摇,摆着。野鸭叫着,吃下喂食的面包,岸边有现场演奏,自中国塔传来,隐隐有歌声......有人笑着,在身边,小舟晃着、荡呀荡......费里西安诺在身边,朗声笑着。



在约定的星期日,路德维希穿了新买的灰色T-shirt、正流行的破洞牛仔裤。弗朗西斯无意间点醒了他,他才十九岁,距离中学毕业也不过一年多,而这样一个年轻人要出门,当然必须买些衣服,而不是办公室规定的制服或套装。公园自有一套规则,以舒适为先。

 

他等在湖边,坐在长椅上等候。早来了二十分钟,他突然有点后悔,今天应当带本书出门,或许他和费里西安诺可以聊聊书中内容。费里西安诺看见他的背影,会露出笑容吗?浅浅地、如下弦月一样柔和地笑?眼眸会和湖泊一同闪动吗?他望向湖泊,野鸭斜掠了过去,惊起一道水波,阳光在波里载浮载沉。唉,天下哪儿有比费里西安诺的眼眸还要澄澈的湖泊呢?

 

他拿出手机,再五分钟。费里的手会搭上他的肩,回头就是一页独特的招呼。他准备了自己的纸笔,还有一袋干面包。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弗朗西斯无用的建议他还是听了。一会等待的会是相视无言,或是默契地靠紧彼此的肩,总之都令他期待。再四分钟就来了......。

 

三分钟、两分钟、一分钟.....三十秒、二十秒、十秒......时间过去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十五分钟。

 

路德维希站起身来,往来路看去。游客很多,大半穿着露腰短衣和热裤,踩着运动凉鞋,人手一把阳伞,不免碰撞。路上没有费里西安诺的身影,不在阳伞的缝隙间。湖边也没有他的身影,不在任何一棵行道树后面,或者花草旁边。

 

他挤进人群里,加快脚步,宽大的肩膀顶开视野里的所有阳伞;不在左边,右边也没有,前后四方都是——没有。路德维希下意识想拨通电话,却想起他的缄默,还有他忘记的呜咽。

 

他打开聊天室,发送:

 

「bist du angekommen?」(你到了吗?)

 

过了半晌,他的手机才跳了一下。

 

「Ludwig, ichhabe mich verlaufen!」(路德,我迷路了!)

 

「你在哪里?身边有什么地标吗?」

 

过了一会,聊天窗显示红点。

 

「我的右边有座高塔......人很多,大家都在拍照。我想要问路,但没人理我,餐厅要排很长的队......」

 

路德维希快步往中国塔走去,走到一半,看着人潮拥簇的高塔,拔腿跑了起来。他推开拍照的游客,在缝隙间寻找只有纸笔的迷途者。不在塔的正门......他往后门绕去,兜转了一圈,不亚于医院大厅的吵闹冲得胸口发闷,游客、嘈杂、烈阳混在一起,宛如工厂的黑色劣质填充物,他的脑袋被填满了,一阵阵发胀。

 

路德维希终于摆脱人群,在人潮边缘发现了费里西安诺。他紧握手机、张望四方,枯瘦的身子刚被推来挤去,像一艘即将沉没的独木舟。

 

他在聊天窗里打了几个字,走了过去,伸手碰了碰费里西安诺的肩膀。费里西安诺回过头,惊慌一下褪得干净——他笑了,浅浅地、甜甜地,如入睡前的好月。

 

聊天窗里写着:

 

Ich habe Siegefunden.」(我找到你了。)

 

费里西安诺双脚一蹬,扑向路德维希,用力抱住并亲了脸颊两口。路德维希想要说话,或者掏出纸笔,却发现呼吸并没有随时间推移而平稳,反而更闷......更重......他的胸口被抽得真空,后背一阵阵地胀痛。他跑步了,在正午太阳下;心情激动地跑。他猛地跪在地上,双膝擦出血痕——倒下了。他感觉到身体被推动、被摇晃,有人正猛拍他的肩、按压胸口——他无法睁眼,今天的太阳过于毒辣了。



在费里西安诺看来,意外来得很突然:路德维希刚低头翻起背包,才一个瞬间就跪地倒下了。他遵照CPR的守则,猛地推着路德维希的肩。路德真的陷入昏迷了。他掏出手机,打通112,接线员有礼地询问拨号原因,他却一句低吟都发不出来。挤压腹部,拚命张开嘴巴;只有吐气声。

 

他冲到人群里,发狂地挥着手机:「Mein Freund liegt im Koma, bitte helfen Sie mir!」(我的朋友昏迷了,请帮帮我!)游人却不屑一顾,或是操着澳洲腔英语摇头拒绝他。他冲回路德维希身边,想运用心肺复苏术,却发现没有力气,他太瘦了,和一捆枯柴差不多。他碰上路德维希的脖子,确认脉搏;路德维希的脖子有弹性,不像冰冷的石柱,还有暖和的温度,流着鲜红的血,没有死白的石纹——张嘴,Ai……

 

"啊、啊!"费里西安诺掐着脖子,嗓音嘶哑。他头发凌乱,发狂似地往人潮冲去,紧抓一位女士的衣袖。

 

他对着怔楞的女人,张口大喘几下,方说:"请、请你、帮帮我。朋友、他、心脏病、倒地了。请、请......"他深吸气,"请帮忙叫救护车!"

 

随后一阵天旋地转,费里西安诺感觉自己也要昏晕过去。他听见鸣笛、议论;看见人群、医生;他迸发力量,帮忙医护人员将路德维希放上担架,路德维希的手还是暖的,但一动不动......。



几天后,一位瘦小的男孩出现在医院。他带着几本书,往普通病房去。一路上,他用微弱的声音向每个工作人员打招呼,笑着,甜甜地。敲门并得到应许后,推开病房的门,"Gu,Guten Tag!"

 

"Guten Tag."路德维希虚弱地说,"你今天带了什么书来?"

 

"几个......诗集?"费里西安诺结巴地说。

 

"是「本」。我很喜欢读诗。"

 

费里西安诺知道,这几天他把路德维希的喜好摸透了,特地到玻璃屋书店淘了几本诗集,给路德维希解忧,自己顺带复健。

 

"我看看......"他翻着,"生如......夏花之......"

 

"绚烂。死如秋叶?"

 

费里西安诺接上,"死如秋叶之.......静美......"

 

看见晃眼的「死」一词,费里西安诺便弯下腰,隔着氧气罩亲吻路德维希。这是几天内就能发生惊天动地变化的其中一件事——他们的关系。路德维希笑了,轻轻地,如海水拍上脚掌,缓地来再退去。

 

路德维希转头,翻起费里西安诺带来的几本诗。其中有本没有署名、没有书名的诗集,路德维希眼熟极了。

 

"......这本书我看过。在我第一次去书店时。"

 

"咦?你看过啊。"费里西安诺感觉说话有点太慢,转身写下:

 

「刚进中学时,有几位同学写了一些诗,怂恿我也来写。我不感兴趣,但他们一再来烦我,我就随手写了几句话,完全没有打磨。后来听说成书了,书在同学间传阅,他们要同学都来看看......看来最后被卖到二手书摊了。」

 

费里西安诺调皮地说,"你可以、猜猜看,我的作品是哪一个。"

 

"我想没有必要。"路德维希在床上轻轻摇头,笑着说。

 

他略有印象的诗只有三篇,并且,猜中了又如何呢?当下他们紧握着手,靠在一块。英国公园的湖泊在闪、波纹皱了起来,推动两艘朽坏的独木舟——撞到了一块,惊起满湖野鸭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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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伊誕當天要發的,結果被屏了好幾次......佛了。

祝兩個義大利小可愛生日快樂~


這篇原本沒想那麼多,尤其是費里緘默的原因。原本的設定是因為祖父的死而受到打擊,結果突然想起一個真實案例:某位考古學家,13歲時在初戀的葬禮上親了遺體的嘴唇,從而戀屍,以至於偷盜遺體做成娃娃......。


中間很多描寫讓我自己都以為下一秒要轉成恐怖文了,這是什麼後遺症?但確實是甜文的。我盡量埋了些伏筆,並練習寫景、寫人物、意識流、擺脫中文西化......等。我個人算是有了些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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