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隱客

我們胸腔裡有跳動的熱情,骨子裡流著殷紅的血。敬創作,敬自由。
雜食人。吃獨伊/神意/親子分/中歐夫婦等。

[花夫妇]我们生来向往星空

Summary:一段也许并不哀伤的战地故事,两个自由意志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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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路德维希手中的香烟火光明灭。一阵冷风刮过脸颊,他猛地又吸了一大口,缓缓吐出烟雾。他身在距前线九公里的军队驻扎地,坐在从邻近的无人住宅征收而来的木椅上。苏联的飞机刚走,他们等到引擎的吼声完全自昏暗的天空中消失,到了没人能听见的远方时才打开电灯。每个人都累了,德军或者苏军都是;白天他们才刚刚朝几栋重要的苏联建筑物攻击。路德维希不知道他们攻击了什么,总之是人。是敌人。

 

他忽然感到有点难受。也许是因为这把老旧的椅子缺了一个脚,没人坐的时候就要倾斜、倒下;又好像是他刚刚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在他的潜意识中划过了一道来不及抓住的心思。他向左右看过去,有些士兵和他一样坐着吸烟,有些人三五个挤在一起看后方送来的报纸。不稀奇,但足以鼓舞士兵们,特别是一些日常小事能够带给前线一些生活的气息,让他们知道生活仍在继续。他突然想站起来,想要走到看报纸的人群旁边去,大声询问:「有什么新的消息吗?」但他没有。他将背重新靠在快要散架的椅背上,听它发出嘎吱的呻吟,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弓着背有一段时间了。他全身都是酸痛的,左腿的长裤底下有些擦伤,他突然又不想挪动了。他听着新来的,还有些兴奋并希望荣耀德国的新兵们谈论话题。

 

是谁最先开始的呢?有人说起北非的捷报,他们又再次击败了难缠的英国军队,「轻易且毫不费力的」,他们形容。这是国防军公报最常用上的字眼,其次是狡诈的敌人、卑鄙的对手,还有强大的德意志军队。或者说,所谓的报纸就是一篇又一篇帝国宣传部出产的德国神话——属于军队的——给后方人民和士兵看的。路德维希抽着烟,感觉腿上的擦伤逐渐不疼了,这是香烟在前方抢手的其中一个原因。也许神话中的天神也需要香烟,在纪录者觉察不到的角落;他感觉任何文字都太轻描淡写、无法形容他的疲惫。神祇也会疲累,在每个「轻易且毫不费力」的背后。此刻他鄙夷一切来自后方的宣传文字。

 

他听见一阵吵闹声,另一张桌子旁突然有几个士兵开始推搡,他们手上的报纸落在地上,被踩了好几脚,破裂成两三块,桌子都被他们的腰推开了。有人高声叫骂,混在一片吵闹中:"你这个该死的懦夫,你和那群布尔什维克老鼠是一伙的!你——你刚刚怎么敢这么说!"同时传来了清晰地吐口水声,还有一些更恶劣的谩骂。一个瘦弱的士兵被包围在高大的士兵中间,显然他新来不久,还不适应、浑身发抖。他挺直了背,勇敢地回答,"我只是说我想要回家!我的父亲得了癌症!我不想——不想再待在这。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错误——"他说到一半,脸上狠狠地挨了一拳。他直接坐倒在地上,那个殴打他的下士又重重踢了他几脚,其他人都在旁观。那新兵粗喘着气,对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抹去脸上的血迹,转过头不再回嘴了。

 

那打人的下士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你懦弱的德性是敌人最好的弹药!雅利安青年要勇敢、忠诚,不是和你一样缩在角落抱怨。你看到报纸了!伙伴们都辛苦地在北非作战,你——"他突然被一只手拉开。他看上去更加暴怒,想要开口谩骂一些乡间词汇,但却立刻乖顺地站直了,此刻他像头挫败的猛兽。他们一同行军礼,连带地上那位一起。路德维希也站了起来,默默旁观。

 

上尉约瑟夫·萨姆莱特扫视这片狼藉。他问,"是谁的恐慌发作了吗?或者只是在没事找事?"

 

他们咕哝几句,没有人争辩,那位下士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同袍拉住了。萨姆莱特满意地点头,"很好。记住,秩序与团结。"

 

"秩序与团结。"他们低声、不情愿地附和。

 

"最近后方要送来一批新的士兵,你们要做好前辈的榜样。将你们的精力留给苏联人。记住谁才是真正的敌人才能活得长,罗伯特,这样你才能早日结束战争早日回家。"

 

萨姆莱特很快转身走了,碎裂的报纸也被捡起来继续讨论。没有人会想和上级争执,哪怕约瑟夫·萨姆莱特平时是个宽容的好士官,在他刚刚得知家乡被轰炸时惹怒一个挂念妻儿的父亲不会是个好选择。路德维希扔掉烟头,踩熄了它,走到那群士兵身边听他们讨论。新兵罗伯特已经离开去上药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事实上,军队时常发生一些冲突,或者说根本就是个火药罐。路德维希不觉得十月的小雪能够扑灭点燃的引信。

 

那些消息都无关紧要,及不上家乡来信能够打动人心。顶多是知道面粉涨价,或者英军又空袭了柏林。前些日子他将一些钱和人造蜂蜜寄了回去,不知道有没有顺利寄到。他走到属于自己的木板床前,轻轻地翻了上去。这片薄弱的旧木板让人感觉随时会塌陷,像是经历了百年的腐朽,他连掏出水壶喝水都必须小心翼翼。

 

他不再期待一些事物了。新兵的面孔都一个模样,经过磨练后也和老人们差不多:满是胡渣、失去年轻的光彩,令人不敢相信他们一年前还在俱乐部和女人勾搭,或者刚离开中学两三年。他在北非作战的哥哥基尔伯特大抵也一样......至少他的哥哥能够自我调适,生存能力比他强太多。他缓缓翻身,面向前两天被苏军子弹打穿的窗户。今晚窗外阴云遍布、冷风呜呜。能见度不高,不会有飞机来......好事。在前线的唯一慰藉就是偶尔充足的睡眠。

 

 

 

几天后,和先前一模一样,有新一队装甲车,载着新一批士兵前来替补连队的缺口。他们几乎都经过良好的训练,拥有强健的体魄,背着步枪和行军背包跋涉到了前线。路德维希和同袍们站在一旁,看着萨姆莱特上尉检阅新来的队伍。他们每个人在数年以前都还是新兵的模样,每个人都发出戏谑式的感叹。不会有人希望一直是个新兵,迷糊而慌张。知道的少也许会过得开心,但在前线绝不会是好事。不久后他们感到索然无味,便回去站岗、打牌了。有人提出该去买些东西,他要将寄些用品给家乡的妻子与父母。

 

路德维希没有离开。他注意到队伍中有个奇特的新兵——那人有着地中海沿岸拉丁人的长相、一双灵活、俏皮的眼睛。但这些都不是路德维希注意到他的原因。那人在一群高大的日耳曼青年中显得矮小、突兀。他头上的钢盔看上去会压垮他,而不是保护他。那拉丁人注意到路德维希正紧紧盯着他,便对他眨了眨眼,友好地回应。一瞬间,路德维希以为他是前来为交际舞伴奏的钢琴师,而不是来和苏联人打仗、作战的。

 

于是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他预测这里又来了一个罗伯特,又一位只想回家的男人。他突然不能遏止地发抖,他感到不知所措、恐惧又空洞——他又什么时候能回家呢?这是无人敢于直面的问题。路德维希不敢想的是,大多数人回家的时候,不能与他们躯体一起。他们的躯体往往如冬天的木柴一样,被随意地扔弃在某处刚刚发生袭击的荒地,幸运者会获得刻上名字的石碑。

 

"你看起来很不好。"那位下士发现路德维希的异常,发现他正发冷,将莱姆酒瓶递给了他。"伙计,我劝你不要多想,免得和懦弱的罗伯特一样,当众哭喊、叫嚷,和尿床的五岁小孩一样丢脸。"他撇了撇嘴,不屑地嘲讽前几天刚被教训一顿的罗伯特。

 

路德维希灌了一大口酒,将酒瓶递了回去。"谢了。这真是我最需要的。"他突然提起,"你认为罗伯特懦弱吗?"

 

"可不是吗!哈——哈,像他这种人不少,最后都先一步倒下了。当然,也有逃走的。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作战的,为了帝国,还有独一无二的元首。总是想着逃避的,哼,比那群布尔什维克鼠辈还要烦人。"

 

路德维希斟酌着是否向他提起那位拉丁长相的新兵。但他没有,他已经预期到了能够获得的回复。他的战友对敌人不屑一顾,抱持莫大的信心,他虽然也这么宣称、这样希望,但老是被奇异的焦躁困扰。他亲耳听见过,与德军相距不到三百公尺的苏军阵营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热烈歌声。他们有怀抱饥饿保卫国家的人民、有冲锋陷阵的勇敢精神。他们还有什么呢?还有很多很多,无人能完整解释、阐述的一股坚韧态度。它们令他恐惧,又深深钦佩。

 

在这天晚上,当他刚刚从岗位离开,坐上同一张老旧木椅上吸烟、放松的时候,那矮小的拉丁长相新兵坐到了路德维希旁边。他看着路德维希老练地吸进一口烟、吐出白烟,惊讶的模样仿佛见到火山在眼前喷发。在自我介绍前,他天真的态度使路德维希感到诧异。

 

他说,"天啊!原来你也抽烟。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很喜欢吞云吐雾,我找不到例外。"

 

路德维希差点将烟灰抖到自己的长裤上,"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意外的大事,香烟可以让疼痛稍微少一点,还可以让你不去想任何事。"

 

"不去想任何事?噢,我以为你们都坐在固定的位置上,聊天、清洁枪枝,或者和你一样看着远方发呆,都在想与自己有关的一些事情。"

 

路德维希几乎想要大笑,回应所有荒谬的问题。"我知道了,你确实是个年轻人,也许在十天前才第一次穿上松垮垮的军服,多次要被背包压垮,并和父母道别了将近三十分钟......。不,在战场上思考的唯一结局是疯人院。"

 

他又像最开始一样,朝路德维希眨了眨眼,露出军服底下属于孩子的一部份。"好吧,我确实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交个朋友吧?"他伸出了右手,像鹿轻轻探出犄角,并展露一个不合时宜地微笑。

 

他的手纤长、细腻,与机关枪格格不入。就像黄金画框和沼泽地的差距,那真的适合握枪吗?他像是来自一个与前线天差地别的世界。路德维希无法想象那修长的手指在今天过后会被磨伤、破皮,最后长出厚茧。"一等兵,路德维希。我认为你该抱有更认真、严肃的态度。这里不是文法学校,也不是公园。"

 

"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二等兵。"他摆出认真的模样,向路德维希介绍,他突然像是个大人了。"我必须说,我并没有不认真,或是不明白来到了什么地方、身处什么环境。相反地,你看起来很需要放松,你太累了。"

 

"你的一举一动看起来都像在玩洋娃娃。"

 

"并不是。唔,但你是不会懂的,你在这里待了太久,这是个没有宽容的另一个世界......。你知道吗?在我受训的期间,我明了了一个至理。"

 

"是什么?"

 

费里西安诺露出一个微笑,真心而温暖。他刻意扬起头,像一位千年前的智者。"我明白的是——每个人都向往星空。"

 

他没头没脑地来,又糊里糊涂地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句捉摸不清的谜语。也许这不应该,也没有余裕,但在往后的每天,直到路德维希在一年后的一个夜晚获得答案,这个谜题一直反复出现,无形地拷问他、质疑他。

 

也许费里西安诺真的是个智者,就像他偶然显露的那样。但在平常的时候,路德维希只深深认为他所属的队伍来了一位棘手的新兵。他已经知道了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的一切,他的父亲只是个普通的裁缝师,在莱茵兰的某个小镇拥有一间店铺。他们从义大利来,他父亲的父亲,以及更多许久以前的瓦尔加斯都拥有一样的职业。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从小在柔软的布料间成长,学习的是服装的版型与当季的时尚。他所触碰、熟悉的最锐利的工具只是大头针或剪刀。因此他不像铁匠或农夫的儿子一样,有粗壮的肌肉和勇敢的精神,耕牛一样往敌人的方向冲锋。何况他还抱有一颗义大利人特有的柔软内心呢?他的内心和他棕色的头发一样温顺服贴,他有时看起来甚至瘦弱得可怜,只是被包裹在军服内的一团棉花。

 

理所当然地,老兵们都瞧不起他,将他当成第二个罗伯特,让他搭建篱笆、清洗所有的衣服。此时第二个义大利人的特性变得明显了,他坚毅地接受这一切。偶尔路德维希前来帮助他,他便用繁复的夸奖和友好的微笑回应路德维希,「你真是最好的人了!」他说着,并用力拥抱路德维希,而路德维希能感受到身后同袍的轻蔑与嘲弄,他知道所有人都等着费里西安诺出丑。

 

会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是费里西安诺在每次作战中表露的软弱。哪怕他实际不是如此,整个营也只有路德维希深信这一点。费里西安诺在进攻时跑在队伍的最后,撤退时又抢在所有人的身前;队伍进发时他像个瘸腿的老人,撤退令响起后他又立刻成了长跑健将。

 

路德维希曾经为此问他:"为什么要表现的像是胆小鬼?你明明不是,我知道。但你的表现会让所有人看不起你。"

 

费里西安诺没有抬头看他,他看起来毫不意外路德维希会这么问他。"你知道,我们都不是自愿参军的。你不用反驳,我看的出来,你一定觉得在这里站岗、作战是件毫无意义的事。"他压低声音,在路德维希的耳朵旁说,"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呢?难道为了我们谁都不想打的一场战争,我们就要送命吗?我们会获得什么呢?"

 

"你太大胆了!"显然,路德维希被他吓到了。他悄声说,"我们没有选择的。你这只是逃避。"

 

"不。"费里西安诺坚定地反驳,"我只是在没意义中寻找意义。我和你提过星空,你记得吗?我每天都盼望夜晚,也许晚上是比较危险,但是星星升起来了,树林也变得热闹......。只有那时候,我才会想到我们都是人,一个普通的、平凡无奇,渴望生存的生命。"

 

他说,星空比之大海、高山、平原、田野都要广大,每颗星星之间看似短暂的距离都令他感到颤栗。是的,为什么呢?星空下的人们无一例外都会感受到自身的渺小、虚无,但他们还是扛起机枪,朝另一群同样渺小的同类攻击、屠杀。每颗星星之间都有数光年的距离,我们称之为虚无,但是在这里,费里西安诺认为它象征的意义都变得充实了。柏林距战场约1000公里,和平与战乱相差的却是亿万光年。

 

"我该给你看个东西。"他像是喃喃自语,走到他的行李旁边翻找。没多久,他双手摀着一块奇怪的物事,遮遮掩掩,走到路德维希身前才将它摊开。那是一块手帕大小的白色布料,没有任何花纹,系在一旁的短木棍上。不,路德维希立刻意识到,那是一面白旗。

 

"你——"他想要叫喊、训话,却只讷讷地吐出一句话,"你太大胆了。这几乎是叛国,帝国对削弱士气的任何物品都是无法容忍的。"

 

一面旗子,柔软、洁白,毫无杀伤力。但在路德维希眼里,它刺眼、危险。它的存在是个应该被投入暖炉中的秘密,或者至少该被谎称是一块随身的方帕。白布可以放在任何地方,木棍也是,唯独不能组合到一起。

 

费里西安诺看起来洋洋得意,"我知道!但我认为这是我最有意义的创造了。你知道,我为上尉、下士和其他人们缝补内衣、军服的衣襬,甚至还有你磨破的裤子。可是那些都不及它。如果我有一天遇到苏联人,它可以派上用场。"

 

"这没有用,"路德维希试图耐心地向他解释,"子弹比你投降的速度快,当你必须用上刺刀和敌人肉搏时,求饶早就没用了。"他右手比划,"我杀过三个人,都是在这种时候。我甚至曾经被压在地上,刺刀已经接近我的心脏了,是队友的子弹救了我。"他突然想起,朝差点杀死他的敌人后背开枪的,就是那天被殴打的罗伯特。在那天晚上,他看见罗伯特对着晚餐的香肠作呕、冒汗。或许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为了救人。

 

"唔......路德,你说的没错。"费里西安诺翻看他的那块白布,沮丧地低下头。但他没有扔掉它,而是做为某种象征一直放在行李中。相对于枪枝、手榴弹,白旗反而是最后一点人性的留存,如同夜晚士兵们的泪水、面对恶梦时的哀号、收到家书时的欢呼。

 

最后他低低地说了几句话,路德维希听不清,但那也许并不是说给谁听的,而是一种激励、一点无奈的感慨。"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不要杀人,至少不要由我动手,那样我还可以欺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变化。"

 

路德维希产生了一些冲动:斥责、然后拥抱他。在战场上必须根除思想上的剧毒、让自己软弱的疼痛。可是......那又如何?那只是另一种欺骗、另一支鸦片。他也没有发问,他预料到费里西安诺的回答了。他一定会说——没有别的任何可能性——

 

他会说,「因为,人们生来向往星空。

 

 

 

前线的生活看似单调,却又繁重、复杂,毫无喘息空间。个人的过去、年少的感情、无法启齿的秘密,在这里都没有他的意义,唯一的准则是上级的命令。在失去意义的灰色地带,路德维希每天都习惯性往费里西安诺望去一眼。他预见有一天对方的眼睛也会和他一样,染上香烟与灰烬的烟尘,或是被轰炸机的呼啸声吵得麻木。他来到这里已经两个月了,惊奇的是,费里西安诺似乎还没有疲惫,还没染上前线流行的心理闭气症。

 

这位曾居住于地中海畔的青年似乎能够从他的过往汲取心灵养料,毫无枯竭的痕迹。在他收到后方来信时,他总是紧握信封,不断亲吻其上的署名,以及偶尔随信附来的生活照。他指着照片上一个年幼的女孩向路德维希介绍:这是他留在家乡的小妹妹。在他们搬到德国不久以后,他的妈妈很快地又怀孕了。

 

他昂起头,自豪地指着照片,"她是莉蓓卡·瓦尔加斯。你看她的气质,她沉静、祥和......她和我丝毫没有相像的地方,她的内心是十足十的德国人。她甚至不会说纯正的义大利话,总是带着浓浓的德国口音!"

 

"这不好吗?她长大后将是个美丽的女孩。"路德维希看着照片,细细地试图铭记她、产生一个模糊的印象。她有宽阔的前额、和费里西安诺一样的鬈发,覆盆子般的红唇,还有一双满含超龄智慧的眼睛。大概那也和费里西安诺一样,会是黄褐色的双眼。

 

"不。我想她和你很像。"路德维希反对他的论点,"你们的气质不一样,但你们的内心,无论或隐或显,都有义大利人坚韧的精神。就像雏菊,它的草茎看似柔软,但没有任何强风能够刮倒它。"

 

他看着费里西安诺,定定地看着,最终下了结论,"你也是一株雏菊。"

 

费里西安诺像是有点害羞了,他假装低头看向信纸,顾左右而言他,却早已言不由衷。最后在费里西安诺换班前,他一如路德维希打量他一样,仔细地审视路德维希。

 

他用纯正、流利地义大利语,说了一句路德维希听不懂的话。而后他便抓起地上的步枪,整理好领口并掉头就走。他快速地说:「Ludwig,Hai anche steli d'erba morbidi, ma penso che ci debba essere una forte pioggia per lavare via tutta la polvere.」(路德维希,你也具有柔韧的草茎,但我认为必须来场大雨将一切灰尘洗净。)

 

路德维希是被费里西安诺搞糊涂了。但他能够看清眼前的情况——费里西安诺展现出的软弱已经招致大部分同袍的不满。他身边待缝补的衣物越来越多,其中甚至包括费里西安诺自己的。攻击的命令并不总是有,但士兵们会刻意推挤他,使他的衣服被勾破、刺破。他被戏称为「裁缝兵」,受到的待遇相比战俘也差不上多少了。路德维希时常看不下去,但他无法接近一群兴奋、狂热的士兵,他们大多处于血气方刚的二十岁,无法收敛心中的拳头和刺刀。

 

约瑟夫·萨姆莱特上尉也注意到了这点。原先他保持沉默,只确保他的连队不会发生内斗的丑事,让士兵们适度宣泄内心的疯狂及愤怒;后来他不再坐视,他领着费里西安诺到营外不远的树林中,进行一场隐秘的谈话。没有人知道他们那天都谈了什么,费里西安诺依旧我行我素,依旧不肯主动将手榴弹扔到敌人的脚边。这不会长久,总有一天他的枪口要在命令下对准任何一个失误的敌军。路德维希发现他还是没有搞懂他的朋友——没人这样提起,但他早已单方面将费里西安诺认做挚友。逃避让事情变得难以控制,让痛苦拖得更长,费里西安诺只是在拖延自己的行刑日。

 

直到不久后的一天,这个僵局才被一件事打破。那天费里西安诺步履蹒跚地朝路德维希走来,沉默地在他身边坐下。他的脸上阴云密布,满是惊吓、憎恶、厌恨及痛苦。他几乎是要流泪了,可是他的情绪被他紧紧压住,不让泪水有任何空隙掉落。他的头发凌乱、脸色灰白,仿佛突然成了七十岁的老人,全身都萎缩了。他没有开口,只是坐在路德维希的身边,紧拉着他的衣角,越揪越紧。

 

他用细钢丝一样的声音,突然说,"今天以后,不会有人欺负我了。"他在地上躺了下来,眼睛没有焦距,他的灵魂游移在亿万光年以外的地方。他把玩着手指,似乎逐渐忘了一旁的路德维希,眼睛盯着来去的浮云。

 

"这是好事。"路德维希小心地说。他斟酌着用词,不晓得应该如何面对反常的费里西安诺。他看向对方的眼睛,那双澄澈如湖潭的眼睛已经染上悲哀的尘灰,变得黯淡、无神。或者说,变得和每个人一样,他不再是异类了。

 

费里西安诺勉强地提高声音,无力地尖叫,"不!这怎么会是好事......你不在现场,你没有见到......。"他突然变得喑哑,成了失语的老人。路德维希看着他,看着他灵魂正与火焰及癌症挣扎、战斗。过了许久,他才从远方的某处回来,疲惫地朝路德维希伸手,"......给我一根烟吧。到了我需要它的时候了。"

 

路德维希从口袋中摸索出一根香烟,掏出火柴将它点上,小心地递给费里西安诺。他看着对方笨拙地仿效平常路德维希的模样,照着抽了一小口。费里西安诺轻轻将烟雾吐出,低垂着头看着香烟如蜡烛般燃烧。

 

蓦地,他说,"路德,你记得你第一次学会抽烟的时候吗?"他直直盯着路德维希,凝视对方的一切。他的意思是:你也和我一样吗?

 

路德维希摇头。"不,不记得了。那太久远,"他张望四周,看着几位和当地斯拉夫妇女搭讪的同伴,"我们是不知不觉习惯的。我们学会了适应。"

 

费里西安诺任烟灰落在他的腿上,他对着燃烧的烟头发呆,直到香烟将要烧尽时,他才猛吸一口,起身将烟头狠狠踏熄。他重喘着气,大力的咳嗽,他的眼泪被呛出来了。他放任这些,朝路德维希大喊,"咳咳——咳!你不知道,上尉让我做了什么——我杀人了,不是在战场上对着未知的的人开枪!我看着他们的眼神,听见他们的交谈,然后我用上尉的手枪......这太糟糕了!我没有——没有想过——"

 

他语无伦次地在原地发狂、疯癫。他的灵魂受了枪伤,在看不见的深处破了一个无法修补的大洞。他用力地跺脚,扬起阵阵沙尘,他又重重的咳着,向他挤压而来的一切几乎使他无法呼吸了。路德维希用力拉扯他的手臂,让他倒在自己的胸前,将他的头按在大腿上。他曾见过上尉这么安抚过惊恐、失常的新兵。

 

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断断续续解释了这一切。"你听见两小时前的枪声了吗?萨姆莱特上尉将我带去树林里,我本以为只是场例行的谈话......但就在那里,有三位昨天抓到的红军战俘等在那里。

 

"我问上尉:「长官,这是什么意思?」实际上我已经明白了。我只是想在争取一些......我知道他们不可能活下来,无论是谁来处理这个问题都一样。但我希望不是我。我不想亲眼面对这个问题。

 

"如果是在平常,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样朝敌人的坦克开枪,假装那些枪声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误入了一场暴风雨。但今天......路德,我是行刑的人,但当下我觉得自己才是面对行刑队的那一个。"

 

"那么,"路德维希艰难地接话。费里西安诺再说下去会无法承受,他的创伤已经成了千吨重的水泥,重压着他的每一处。"那么,你是开枪了。"

 

费里西安诺低下了头。过了很久,也许他说服自己了,他看起来是的。他耸了耸肩,"对,就是这样。我一开始不忍心,抵抗了上尉的命令。于是......于是他......"他用尽全身力气说下去,"他依照标准的程序,朝战俘踢了一脚,让他跪下。在我来不及产生任何念头时,上尉已经朝他的头开枪了。他对第二位战俘做了一样的事,他一身是血,将手枪塞到我的手上时,上面还有沾到的血迹。它们又粘又腻,沾了我满手......路德,然后我立刻意识到下一秒我的衣服也会沾上一样的痕迹,它们或许能被洗掉,但却抹不清了......。我在那时朝他们多看了一眼,我知道他们正暗中挣扎......。"

 

他摀住脸,无声地哀嚎、吶喊。他的衣服是全新的,手上也没有任何血迹,显然在这之前他早已重新打理了自己,让自己看上去好一些。虽然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还是太好了解......他从不会刻意隐藏什么。他的领口是歪的、左脚靴带松了。他的一切都是混乱的。

 

路德维希便耐心等待费里西安诺整理情绪的抽屉,看着他缓慢地重组、修复。他看起来比较平静了。他静静地、对比先前态度几乎是冷漠地叙述,"于是我和上尉一样,我朝他开枪,杀了他。在那个时候,一切都变得模糊了,我似乎问上尉:需要埋葬他们吗?上尉拒绝了,因为前线没有埋葬战俘的习惯。"

 

"你很勇敢。你成功做到了,费里西。"路德维希缓慢、尽可能温存地说,"我想,你的衣服被丢到某个角落了。"

 

他头也不抬,"我用步枪在某棵树下挖了坑,将它们全埋了。"他伸手,"再给我一根烟吧......我的配给有大半给了下士他们。"

 

路德维希将点燃的香烟递给他,自己也点了一根。费里西安诺不再说话,静静抽着手上的烟,反复咀嚼它的味道。他们并肩坐了三个小时,天早早便黑了,也许几天后乌克兰的第一场大雪将会到来。费里西安诺打破沉默,率先起身离开。这天晚上,他一口晚餐都没动,看到香肠便作呕。

 

 

 

如今,已经没人会欺负新兵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所有人都知道他用约瑟夫·萨姆莱特的手枪,亲自处决三位苏军的俘虏。同样地,他沉默了整整两个星期,除了回答上级的问题,他一句话都不再多说。他亲手缝制、寄予厚望的白旗被塞到背包的角落,完全是手帕的模样了。他看起来不再软弱、孩子气,但路德维希知道他的内心全乱了。他不再理会任何人,自那个午后以来,路德维希和费里西安诺的对话也只有过短短的一分钟。有天路德维希正修补他的靴子,费里西安诺走到他的身边坐下。他平静地宣称:「我现在已经知道,任何尝试都是没用的。」

 

路德维希不再说他的态度天真、傻气。他沿着鞋底边缘挤上粘胶,紧紧按住靴子,才说,"也许吧。"他停了一下才说,"你曾经提起星空,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但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你最初怀抱的想法。或许事情从没那么糟糕。"

 

那天,费里西安诺耸耸肩就离开了。他看了看天空,那时的天空难得挂着冬日的暖阳,他似乎叹了一口气。而后他逐渐重现生机,不再显得像是角落里枯萎的苔藓,但也不是最初的模样了。他经历一场磨难,蜕变出新生的躯壳。路德维希没有打扰他的自我修复,上尉则在那件事的两天后将他叫进办公室谈话。他们最后选择保持沉默,而事情在沉默中逐渐改变了。它是永远不会沉默、暂停,甚至撤退的。

 

他再一次变得健谈的契机是两个礼拜后的星期三。一如往常地,贝尔格勒广播电台在星期三的晚上九点五十五分播放《莉莉玛莲》。这天夜晚,整个驻地的士兵、军官都围在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旁边,小声交谈并等待音乐响起。往往在九点五十五分的一瞬间,所有人都闭上嘴巴,不再说话。路德维希总感觉他在收音机旁做弥撒、朝着远方某处的一段音乐祈祷,他看着沉默的上尉、下士,以及他安静的同袍们,显然他们也将同意他的想法。

 

在乐曲响起时,一位鲁莽的二等兵还没停下他的笑声,于是被狠狠掐了手臂。瞬间,屋里只能听见炉火劈啪、被压低的呼吸、混着杂音的音乐声。

 

「Vor der Kaserne,

Vor dem großen Tor

Stand eine Laterne,

Und steht sie noch davor,

So wollen wir uns da wieder sehen.

Bei der Laterne wollen wir stehe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在营房大门前是那盏街灯,

若它依旧伫立,

我们也将重逢。

我们将站在那灯下,

一如既往,莉莉玛莲;

一如既往,莉莉玛莲。)

 

路德维希注意到,上尉将手中的照片握紧了些。十分钟前,他才刚刚将照片传递到每个人手上,给大家看看他妻子新做的发型。他猛地发现,他似乎没有可以期待的重逢,他在二十五年的生命中,从未尝过恋爱的滋味。他的哥哥也在战场上,在某个步兵团,驻扎在某块不知名的空地。他突然感受到这片静默的沉重,只有音乐继续在屋里流淌。

 

「......Schon rief der Posten,

Sie blasen Zapfenstreich,

『Das kann drei Tage kosten!』

『Kamerad, ich komm sogleich!』

Da sagten wir: 『auf Wiedersehen』.

Wie gerne wollt ich mit dir geh'n,

Mit dir Lili Marleen;

Mit dir Lili Marleen.」

(警哨已经响起,

他们吹起归营号,

「再不回营,便是三天禁闭!」

「伙计,我马上就回营!」

于是我们告别彼此。

我多想随你而去,

随你而去,莉莉玛莲;

随你而去,莉莉玛莲。)

 

费里西安诺悄声走到路德维希身边,一如往常地坐下了。他的头靠向路德维希,让人以为他很累了。但当路德维希回头,他看见炉火和星光在他的眼里燃烧。那是什么样的光芒呀!仿佛全世界的光芒在这一刻聚集了。路德维希被他灼热的目光吸去注意,但费里西安诺没有发现。他专注地盯着房屋中间的旧收音机,专心地听、看、全身心去感受这美妙的一刻。

 

「......Aus dem stillen Raume,

Aus der Erde Grund;

Hebt mich wie im Traume

Dein verliebter Mund.

Wenn sich die späten Nebel drehn,

Werde ich bei der Laterne stehe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在独属你我的天地,

你火热的唇使我坠入梦中。

当夜雾缭绕,

我将站在街灯下。

一如既往,莉莉玛莲;

一如既往,莉莉玛莲。)

 

在曲子结束的一分钟内,所有人都屏着呼吸,安静地伫立原地,就像一场默哀仪式。路德维希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他甚至开始祈祷,为自己的命运、家人的安危。屋里的人们无论平时抱持何种信念、想法,都在短暂的沉默中彻底瓦解。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风雨中飘摇的帆船,士兵们也因此离不开莉莉玛莲。它能唤起遥远的过往生活的回忆,以及难以言说的渴望。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费里西安诺,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难以形容吧?"费里西安诺露出久违的微笑,"我想你逐渐理解我的意思了。"

 

"星空。"路德维希咕哝,"但那具体是什么?"

 

"唔,我不知道啊!每个人的解释都不一样的。不过,路德,我想我想通了。"

 

"是什么?"

 

费里西安诺昂起头,露出曙光般的微笑,"对于这一切。我们是受命令前来攻击陌生人的,但我们不能选择,对吧?战争本身并没有意义。"

 

"你不能这么说。"路德维希打断他,悄声地说,"不能在这里说。"

 

"没事的。既然这些都毫无意义,那么我们不如坦诚一些吧。我要说的是,既然这些本身都不具有意义,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安全,最后回去有意义的生活里,是吧?"

 

"是的。"路德维希嗫嚅,"你是对的。"

 

"所以啊!也许有时候,攻击是必须的......。我们不这么做,将会失去更多。但如果我们选择攻击,你知道,我们可以选择只对准他们的手臂或小腿。"他看起来从牢狱里解脱了,"然后我们有更难的目标:安全离开。这很难......很难。敌人不会仁慈。"

 

"那么,为什么要仁慈地对待他们呢?为什么我们不——例如,朝他们的心脏开枪?"

 

"因为这是无谓的。多累啊,我们站在广阔的星空下,却为了一粒尘埃争执,为了几乎与我们没有关系的胜负献出生命。"他转向路德维希,一双眼和刺刀一样犀利,"难道你要说,你是为了荣誉而战?"

 

路德维希在回答的前一刻愕然发现,诚实回答这个问题将使他发疯。于是他公式化地完美回答,"是的。我想每个人都是。"

 

费里西安诺笑了。他眨着孩童般的双眼,"你在说谎。"

 

他的眼神如此锐利、清澈,直逼路德维希的内心。路德维希无从反驳,他突然沮丧地明白,他正与一位残酷的先知对话。

 

 

 

这段1941年末的对话是费里西安诺带给路德维希的最后印象。五天后,他们有近一半的成员将被调往北方的列宁格勒,补进另一个损失惨重的步兵师。在他们离开前,费里西安诺拉住路德维希的手臂,他踯躅一会,最后说:「那么,路德,我们战后见。」路德维希发现那块白旗已经被他洗净,塞在军装的内里。「到时我们将以自由的灵魂相见。」他坚定地宣称,放开费里西安诺的手。他希望某天他们能够重逢于某盏街灯下,身分不是两个迷茫的士兵,而是一位裁缝师与一位中学教师。

 

他坐上了装甲车,向寒冷的北方前进。这是他与费里西安诺的最后一次相见,当他再次听见费里西安诺的消息时,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大事:一同增援列宁格勒的约瑟夫·萨姆莱特被提拔为少校,而路德维希获得一枚二级铁十字勋章。他看着勋章上的帝国符号和1939,把玩一阵子便将它随意收起。令他难受的是,他惊觉自己不再热衷荣誉。他不会放任虚无感在心中滋长,他如往常一样放弃思考,以免最后被送进疯人院。他观察很久,新的驻地没有如费里西安诺一样的异类,他变得更加沉默了。士兵们最热衷的话题便是攻击列宁格勒的防线、猜测敌军何时投降。他们对敌人的态度更加轻蔑、鄙视,这让路德维希更加忧虑。他无法在无意义中抱持强烈的信心。

 

只有一点是一样的:每个星期三的晚上九点五十五分,士兵们和军官同样会聚集在收音机旁边,收听不变的莉莉玛莲。他们沉默的时长、神情都与乌克兰驻地的同袍一模一样。他们收到后方家人寄来的包裹时的欢呼、见到同袍的尸体时的愤怒与哀痛,每个呼吸、低头,都与以往完全相同。一天,路德维希在随大队征收当地工厂时,他随意地问身边的战友,"你会渴望回家看看吗?"

 

"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也是所有人的答案。但是休假的机会可没那么频繁就是了。"

 

后方安乐生活的记忆越发模糊,前线的世界越来越像是虚无的理论。路德维希在这之间仿佛看见无数微小的缝隙,如果费里西安诺在他身边,也许他会有一番独特的解释,但他们早已失去联系。当他看见中士京特在某次进攻后哀嚎、颤抖、失去控制的时候,他感觉抓住了某些线索。但在这个时候,路德维希没有深思这一切的关联,直到1942圣诞节前三个星期,他才迟来地醒悟。

 

有时候,他会从梦中醒来,躺在临时搭建的木床上发呆。窗外一片宁静,只有打呵欠的士兵正站岗,以及阴云破开后的满天繁星。只要睁开眼,他就会回到距前线12公里的驻地;当他闭上眼,他仿佛回到了中学毕业前夕,刚刚成为大人的他独自去理发厅刮胡子,从此梳起大人的发型。是的,一切只隔了一层想象、两片眼睑、一个如果。如果......如果他们仍身处和平中?他抛开所有理智去假想,他知道他将在某个小学,或者他中学的母校任教。他会光顾热闹的俱乐部,也许会谈一场热烈的恋爱......他不知道,他未曾体验过。

 

但他不会遇见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一个奇特的裁缝师之子,具有义大利人特质的新兵。以战场上的经验来说,他比费里西安诺熟悉许多;但他隐隐感觉,费里西安诺才是引领他的那一个。他不喜欢杀人——他看起来最懦弱,却是最聪明的一位。「战后见,以自由的意志,以真正的身分。」这句约定不知不觉代替了他睡前的祈祷词。

 

他又一次习惯了前线的一切。直到一天,他收到中学时的朋友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书信,是从下萨克森邦林特尔市的战地医院寄来的。

 

「寄信人:一等兵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林特尔/威悉河畔(注1)

收信人:上等兵路德维希·贝什米特

战地邮编05756A(注2)

 

我亲爱的老同学路德维希:

如你所见,我很幸运地提前回家了。子弹打中我的左腿,但没有必须截肢的危险。后方的医院很乱、忙碌,每天都有伤兵被送来。但这都不重要,我很快就能搭乘火车回到黑森的家了。

当然,我寄信来不是为了向你通知这些。很遗憾地,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在两个月前失踪了,我们没有他的消息,他在顿内次地区一次反击中失去踪迹。我将同时寄信通知你的家人,他们必须知道这件事。你先不必担心,没有找到尸体,那么一定还有希望。

                             衷心祝我们幸运!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路德维希比任何人清楚,战场上的失踪意味什么。他将信件折好,放回信封里,随意丢在一个角落。他习惯性地提笔回信,这才体会到一种长期、慢性、真实的痛苦。德军中士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失去了踪迹,没有人找得到他......这代表什么?他与他的家人为了无意义的事物,失去了重要的亲人。此刻,路德维希完全明白逃避的益处,但他有他不变的责任心,而他的原则、清醒将不断地折磨他。无论如何,他必须将消息通知后方的亲人,他们尚盼望兄弟两人平安地回家。

 

是不是这样呢?所有老兵都会变得麻木?经历漫长伤痛、深陷迷茫的路德维希也难以回答,他同时处于麻木和痛苦中。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冷静地在回信中安抚家人,清醒地将它递给邮差。他惊异于自我的坚毅,有许多时候他以为他将把信纸揉烂、扔进火堆里。

 

路德维希想,「这真是奇怪,我竟没有这么做......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那不是好做法,绝对不是。如果是费里,他会说什么呢......?他在这方面拥有足够的智慧......。」他小声地推开驻地老旧的木门,轻轻走了出去。他仰头吸了一大口清新的冷空气。他和费里西安诺已经一年没有联络了,但他总会想起离别前五天,费里西安诺炯炯灼烧的双眸。今夜的星空很澄澈,没有多余的光亮掩盖这一切......他们每一颗都像是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的眼睛,在陌生的远方燃烧。他转身朝萨姆莱特少校的办公室走去,试探性地敲了敲那扇老木门。

 

约瑟夫·萨姆莱特足够坚毅,和每位受过训练的士官一样,他有良好的品质:威严、平等、具责任心。已经是月亮高升的深夜了,他依旧在办公桌前忙碌。无论路德维希认为这一切是否具有意义,或者是否应该早早结束,他都不否认这位年轻少校的伟大。他轻蔑一切,却很尊敬这位军官的。

 

他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得到应许后便走了进去。萨姆莱特低头,看着路德维希不知用处的文件,"很晚了,士兵,你有什么事?"

 

"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他头也不抬,"路德维希,我知道你们难以忍耐,希望知道家人、朋友的消息。但是我们没有闲暇,不可能留意所有人的去向。"

 

路德维希突然有点激动,他努力压制,隐忍地说,"少校,他们是人。不只是我们中某人的家人、朋友,他是我们的弟兄,是德意志的人民。我请求向您打听。"

 

"但你该知道,前线很大,消息很混乱,每天都有通讯兵死去。我知道,我们都是重要的。"他突然抬起头,用悲伤、苍老的眼神看向路德维希。"但在这里不是。"他就像隐忍一股极大的悲伤,一层谎言被揭破了。"我不知道你想打听谁,但消息混乱、局势复杂,最后的结果经常都是失望。何况,也许我并不认得你想要打听的人。"

 

路德维希深吸了一口气,他昂起头,坚定地说,"您一定记得,少校。您曾经将手枪塞到他的手上,并在他的面前枪决两位战俘。我请求向您打听一年前驻守乌克兰的二等兵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

 

"枪决?唔......每个小时都可能发生这种事。他的特征?来自哪里?"

 

"您曾认为他胆小、怯懦,让他解决被俘的敌人。他来自莱茵兰,有张拉丁人的脸庞,头盔会压垮他。"他糊里糊涂地又加了一句,"他是个先知。"

 

"先知?路德维希,我不明白,但我记起来了。他在我的面前哭、哀求;我曾经怀疑我的决策是否太残忍,但我必须使所有属下都有战斗、自保的能力。这是必要的,如果你们希望回到家乡畅饮葡萄酒的话。"

 

路德维希忽然对萨姆莱特起了同情心,继而又发现他正同情自己、兵营睡着的伙伴、德国所有的人,甚至他陌生又仇视的敌人。不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残酷的现实;他们必须杀死多少敌人、死里逃生多少次,依赖多少幸运才可能喝到家乡的酒啊!他本已不再去思考深处的意义,他只想保全自己。但是基尔伯特,他敬爱的哥哥已经永远失去回到家乡的机会了,他只能希望他至少有块刻上姓名的墓碑。这甚至不现实。更多的是,一个弹坑里,散着许多手臂、躯干和腿脚。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一堆烧剩的制服,一张殉身的通知书。

 

萨姆莱特向路德维希保证他将为他打听费里西安诺的下落,但他无法确定能够得到实际的消息。路德维希感激地离开了,他安静地关上门,准备回到屋里重新面对那封沉甸甸的死讯。他变得更大、更成熟了。但在所有令他无力的现实前,他只感到渺小、难以承受。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星空虽然广阔,却不会让人迷失、茫然,而是一种救赎。

 

 

 

几天后,约瑟夫·萨姆莱特将路德维希叫进办公室。他正襟危坐,就和他办公室的整洁风格一致。他让路德维希在木椅上坐下,翻了翻眼前的一迭纸。"我打听到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的消息了。很遗憾,他在两个月前战死了。"他放低了声音,平静、清晰地宣布,"听到这个消息,我也很难过。"

 

他将一张纸递给路德维希,是一张附件。「Gefallen für Großdeutschland」(已为大德意志阵亡),讣告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的全名,以及他居于莱茵兰的家人应该早在一个前便收到令人心碎的消息。路德维希将讣告看了两遍,却频频恍神,什么都没看进去;第三次他盯紧了每个单词,嘟囔了一声,"我不明白。"但他不知道自己疑惑的是什么,白纸黑字是这一刻最清晰、明白、毫无疑虑的存在。

 

他抬起冻伤发红的脸,神色迷茫、不解,仿佛拿着一本古德语写就的《意志与表象的世界》。"我不明白,少校,瓦尔加斯只有二十二岁,他不该......这一定是什么环节弄错了。"

 

"我必须提醒你,士兵!越年轻的新人,反而更加容易阵亡。他们缺乏经验、心理调节,经常先被心中的恐惧打败。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是勇敢的战士,他只是被一颗难以预料的流弹击倒了。"少校陷入回忆,想起枪决三位战俘的那一天,"他接过我的枪,勇敢地执行任务。他没有闭眼,而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并且接受了它们,最后冷静地还我手枪,说了一声礼貌的「Danke」。"

 

路德维希知道那是恐惧的表现。那天,可怜的二等新兵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被吓坏了,已经不懂得逃避,选择用礼节和麻木安抚自己。他没有反驳,而是喃喃附和,"是的,他是勇敢的士兵。他才是从未退缩、欺瞒自己的那一个。"

 

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赶紧追问,"少校,如果邮递状况差劲,延迟,或者没有如期将消息寄去他的家人那边......"

 

"他们会以为他还活着,或者失踪了。直到他们不再抱希望为止......。真令人心痛。"他重重叹气。显然地,约瑟夫·萨姆莱特想起了他的妻子或孩子,或者都是。

 

"不......他们会怀抱希望继续寻找,直到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也不在世。"路德维希痛苦地补充。

 

"大概吧!路德维希,我总是避免使自己陷入绝境。我不愿我的妻子,我亲爱的约瑟芬,陷入苦苦盼望的境地。她,以及所有人,都知道失踪代表什么,可是她,我知道,她不会停止她盲目的希望,她太乐观了......。她会哭着、吼着,问遍每个机关,寻找我的下落。"

 

路德维希看着手中的纸张,一页轻飘飘的死亡。他希望他能够飞奔至某个西部的小镇,找到同样具拉丁长相,也许同样矮小的一群悲痛人们的身边,举着同样的讣告,宣布他此时的哀痛、那面简陋的白旗、所有相处的时候,还有战场上费里西安诺钟爱的星空。他会告知一切一切......然后他将控诉费里西安诺的痴傻,一面染血的白旗无法保住任何人的性命。

 

在那以后,路德维希仿佛突然清醒了。他的某一部分被刺激,变得尖刻、敏锐、时刻打算。他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甚至看上去过度冷静,没有任何哀伤的痕迹。他知道他潜意识里正在琢磨什么,一件重大、影响一生、不可明说的事情。但他看起来不像,甚至很多时候对此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经常发呆、望向天空,以及驻扎地四周的岗位、大门、路。他有意识地存下干粮和水,用捡拾的碎布拼成一个小布包,上面甚至还染着不知何处来、不知是谁的血。原本那些布料大抵是黑棕色、深蓝色、墨绿色,现在都被煤灰和血渍污成灰黑夹杂的硬块。他扯了扯打结的地方,尽管针脚歪斜,却十分实用,藏在墙角不会有人怀疑,或者产生兴趣,它在这个残破的地方没有丝毫突兀。他使劲将干面包往里面塞,还有一些存款、饮水。他没有准备莱姆酒、人工蜂蜜,并在脑中一次一次回想河流的走向,村落的散布。

 

他每一刻、每一分钟都想行动,每一分钟、每一刻却都有犹疑和借口拖住他的脚步。他知道他将那么做的,总有某个时候会爆发,再也藏不住;但他似乎缺乏一个决心,一个必须、不后悔的时机,踏出他冒险的一步。

 

在他做好计画以后,每时每分都认为同袍们正监视、看管他。当然,并非如此,他们将注意力放在所有与战争毫不相关的事情上,欺瞒自己身处前线的事实。他们照样谈天,畅聊过往、未来,开现在的玩笑,处于虚假的安全感中。他们提起康德、叔本华,辩论浪漫主义与理性主义;当有人争不过时,他们说「哈!那值多少子弹?多少面包?」然后又开始下一轮的打闹。

 

一、二、三......路德维希看了三年这样的光景。最开始他感到新奇、热血沸腾,到了往后的沉默、不屑,现在他开始羡慕从不深思的人们了。他阻止自己思考,但他的某种天性没有沉睡,他在每天的梦中和站岗的闲暇进行不被自己发现的考虑,终于被几封讣告揭开了。

 

今天是个晴天,难得没有下雪,年轻人们在驻地前堆出的雪人已经融了,雪水中剩下几根细小的树枝,以及一根末端长了浅蓝色霉斑的长面包。今晚换他和另一位曾是装甲兵,刚被调派至东线的一个新兵站岗。路德维希将步枪填满弹药,将剩余的子弹装入布包,尽量使它们不要被雪水沾湿。他的布包藏在木板床下,十分隐密。他笔直地在大门口站好,像以往一样,没有任何不同;一旁的新人却十分浮躁、不宁,咕哝着抱怨。

 

路德维希转头看向新兵,那是一张普通、大众,在前线比比皆是的脸:脸颊凹陷、煤灰与冻伤、忧虑和焦灼。他的嘴唇龟裂,蜡黄的双眼直瞪着前方,像是呆滞的玩具兵。也像个孩子,这也是一种逃避。路德维希知道,和这种人最没有必要说话,他从未加入过士兵们典型的谈天中,那只会使他更加无力,意识到现实与理想间不可逾越的距离。但今天不同......他小心地揣着不可告人的计画,一种窃喜与决绝的心,以及根除犹豫的渴望;他吐出一口白烟,摸了摸冻得发干的脸颊,"兄弟,今晚的空气真好。"

 

显然,对方将他当成一个愚痴的疯子,他说:"是的,而这很明显了。"

 

"没错,你说的对;今天的星空很明亮,是我见过最明朗的一次。"路德维希的双眼仿佛一个灼烧的漩涡,他不顾一切地开始倾吐,无法自主停下,"曾经有个人对我提起,他认为星空象征自由、理想、一切的美好;他总是满怀希望地望着星空,就像小孩一样。但现在我想来,也许他是最爱这个世界的人了。"他这么说着,突然他心中费里西安诺的形象变得高大、雄伟,不再是被头盔压垮的瘦小新兵,而是一个古希腊智者。"我一向认为这无法解释、说明,是难以言喻的。但今天我明白了,只要一个人看着它,试着数一下,再回忆、向往,我就能够懂得他说的话......。"

 

那位新兵不可思议地听着,用曾经路德维希看着费里西安诺的眼光打量路德维希,被他们眼中同样的火焰烫伤、吓退了。路德维希知道自己处于一种兴奋与热情中,在这一刻他笃定了所有潜意识中的策划,他不要再困死于无意义中了。让那些人去火中取栗吧!他不可能获得永远的自由,也不会有真正的自由,但在最后他能像个人,呼吸真正的空气。

 

"我知道你不会懂,也知道你认为我犯了战场上的创伤或焦虑。但我要说,不是!我是无比清醒、深思熟虑后得出结论的。我今天没有抽烟,空气也很好......。我只要说,我知道继续下去我的命运只是一张轻薄的白纸,或是一颗某处飞来的子弹。噢,不,不必害怕地盯着我,士兵!我只是得出了每个人在这里深思熟虑后都将得出的结论。"

 

"那么,你......你。"

 

"没有什么,"路德维希平复着自己的喘气、激动,安抚被他吓到的新兵。"没有什么,我在表达!这个词听起来也令人感觉陌生。我太久没有发表什么,我必须说。之后我会回去,什么都没有。"他沉默一会,而对方显然已经想走开了。"兄弟,别焦急!那么我问你,你向往星空吗?"

 

对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思考这个问题,最后像是放弃了,变回无所谓、焦躁而好斗的士兵模样。"我平时没有余裕,没有思考过这些。"

 

路德维希耸了耸肩,不再说话。他又一次在脑内排演路线,河流与村庄。他想到家乡的父亲与母亲,这个圣诞他们也许会照往例烤一个小奶油蛋糕,用尽所剩的配给,并设法弄到一篮苹果;他们会唱歌,先强装欢笑,最后流泪祈祷,为他们自己,为死去的大儿子(如果弗朗西斯的信件准时抵达),以及远在东线的路德维希。他开始想念客厅温暖的炉火,以及玻璃杯里的热红酒,而他知道他不可能拥有回家的机会了,只有他自由的意志能够......。

 

夜渐渐深了,四周的光逐渐暗了下去,连月亮似乎都不再散发光亮。一群人挤在同一个寝室,睡在发霉的木板上,打着沉沉的呼噜。已经没有任何清醒的人了,只有路德维希,他轻轻坐了起来,靠在结霜的窗户边,看着寝室中的一切。他轻轻拎起布包,捡起他的步枪,确保所有都万无一失,将它们挂在身上,小心地使它们不要在地上发出刮声。

 

他正踌躇,站在窗前,打量银白又深黑的一切。世界已经静谧了,门外站岗的士兵惯于偷懒,抱着枪枝倚在墙上睡得深沉,呼噜声和屋内一样响亮。这是路德维希早就算计好的,他悲伤地望着这一切,感到突如其来的空虚和剥离。旁边床上的人突然翻身,弄出嘈杂的嘎吱声,他屏住了呼吸,警惕、敌意地观察一切,在黑暗中又站了几分钟,直到确信世界重回了静默。

 

他轻轻推开了门,并悄悄关上,使一切恢复到平安无事的状态。但他显然毫无头绪,尽可能小力却仍发出踏雪声地往门口走。不尽责的岗哨几乎要睡倒在地上了。他静静越过他,走了出去,像每次的散步一样寻常、自然,从容又缓慢。一直到远离德军驻地,他才越走越快,不再警惕靴子踩上枯叶的磨擦声;他越过小水塘、穿过树丛,突然意识到他留下了脚印;于是他刻意在附近打转,直到黎明前他在已经将树林边的路都走了一趟、兜了一圈,才往河边走去。当他见到河边农人的住屋时,晨曦已经升起来了。当时的景象是这样的,直接震慑了路德维希:红金色的晨曦在遥远的天边升了起来,地势平坦,因此能够毫无阻碍地看清;曙光划破了晨雾、卷云,照在遥远的低矮山丘上。朝阳和河流在视野的尽头汇聚,就像乌克兰女人的金发、女神遗忘在大地上的丝带。这片景色震撼极了,在三年间他第一次感受到宁静、归属,重新踏上土地;他突然懂了美与窒息间的关联。

 

原先,当他在深夜走过隆冬积雪,踩过每根落地枯枝的时刻,他只感觉眼前境况如同深渊,驱使他前进的只有身后挥鞭的巨大虚无。他无时无刻深陷后悔、困于迷茫;但他如今不再是了。他随着晨曦的方向走,顺着河流,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那里剩余的人不多,没有人抬起头来理会他,偶有几个老人朝他身上的制服瞥去奇异、嘲讽般的眼光;而他尽数无视了。

 

他在一间废弃的谷仓安身,靠在摇摇欲坠的墙壁上,蜷起身体睡了过去。他生了一堆小火,盖上他破损的大衣,而这是他多年来最安稳的一觉了。几天中,他没有离开,而是静静地在阴暗潮湿的破屋里等待。在这期间,他换上干净的制服,在镇上漫无目的地闲晃。最开始,洗衣的妇人、缝衣的年轻姑娘、喂养牧马的顽固老人......他们朝路德维希投去奇怪的目光,而他们中没有人会说德语。路德维希走了过去,替妇人扛起沉重的木桶,分担老人的工作,渐渐地没有人在乎混入其间的他。

 

终于,那个脸色苍白、能够看见胸间肋骨、脸颊上长着雀斑的缝衣姑娘走到路德维希的身边,战战兢兢地搭话。"先生,您来这边......做什么呢?"她用不熟练、断断续续的德语单词问他。

 

"你会德语!"他惊怪地看着姑娘。

 

"是的,我会一点......他们来过这里,而我为他们缝钮扣、补衣领,收几个戈比。"她涨红了脸,鼓起勇气问,"先生,您很奇异!您穿着和他们相同的制服,或许便和他们是同样的......可是您却在这里,并无所事事。"

 

"我不空虚,小姐。在这里不会,遵照我原先的本分才会将我的活性消耗殆尽。曾经我和他们做一样的事,然后我发现我几乎无法忍受,直到有个人出现,他使我最终出现在这里。"他往雀斑姑娘的手一看,她的手和费里西安诺相像,瘦弱、苍白,同样不适合握枪。"他是最奇怪的一个,就像我出现在这个小镇上一样;但渐渐地,我理解他了。我意识到他是我们之中最对的一个,并使我的某部分产生了残酷的冲突。"

 

她轻轻「啊」了一声,"他是你的朋友吗?那么,他也是军人吧。他也是德国人吗?"

 

"他是的,但又不全像是。他无法被定义,不典型,可却总是正确,又震撼人心。"路德维希缓慢地说,放低声音,"然而,他还是像普通人一样了。"

 

"那位先生如何了呢?"她不禁将身子侧倾,专心倾听。

 

"他死了。"他吐出一口气,让自己再一次面对事实。"他的灵魂是不凡的,最后被一颗平凡的流弹击中,——他死了。"

 

那姑娘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而路德维希继续说了下去,"他告诉我,他总是望着星空。我思考了一年,日夜思索;我最终却只是懂得片面的东西,例如自由、意义......而他却是完全地懂得,并用一生去实践。"

 

最终他站了起来,"我该回去等待,已经不剩多久了。姑娘!我从前和他们一样,而现在却不了。"

 

他陷入漫长的等待;在这场谈话结束后的四五天内,白天他毫无防备地穿梭在小镇里,做些从未体验却意义充足的事。到了晚上,他便坐在火堆旁,望着深处爆裂的柴薪,陷入长久的思考。他似乎又只是静静坐着,颓然等待最后一刻到来,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充实的、不枉然的。同时他惊异地发现,他看起来做好了逃亡、躲藏的准备,却丝毫没有动身远离的想法。他安静地坐在这里,等着约瑟夫·萨姆莱特抓住他,以叛国罪就地枪决。

 

他像是平静地接受了一切,毫不挣扎。他吃着干粮,偶尔帮助村民后会获得一块黑面包,他便咬几口,混着水吞了下去。这些天的日子相当平静,如果无视天上徘徊的战机、远处传来的枪声和吼叫,他可以认为他是这里的一份子,灵魂能够平静。他发现在枪声响起时,他丝毫不感到羞愧。

 

今天,他看着墙上忽大忽小,诡谲不定的火光,想起家中壁炉架上的墙壁挂着的耶稣受难像。他紧握双手祈祷,而他知道他们已经快到了。他面对墙壁,陷入沉思,扣好每个衣扣,等待门被粗暴地踢开。在那天下午,他已经听见了一些消息,但无人透露什么,因此德国人已经开始进行彻底的搜查了。当雀斑姑娘暗示他时,他看见她忧心的眼神,她真切地为他担心。

 

「扣、扣」出乎意料地,传来的是平稳的敲门声,而在门后有几个人正争论。路德维希看着角落随意丢着的步枪、墙角的布包,整理了衣领便前去应门。他的制服上空无一物,二级铁十字被扔弃在驻地的木床下。他挺直背脊,毫不畏惧地拉开了门。

 

他望着平静的约瑟夫·萨姆莱特,以及后面见到他的脸开始叫骂、胀红脸的士兵们,毫不惊讶地说,"你们来了。"

 

萨姆莱特还没开口,他身后的一个士兵便粗鲁地走向前,举起步枪,用枪托重重地搧了路德维希的右脸。"卑鄙的懦夫、斑驴!你背离了帝国,还有从军前的誓言!你是个愚蠢卑怯的混蛋——"他挥出左拳,随后被萨姆莱特拉开,踉踉跄跄退到一旁,大拇指和食指捏到一起,在路德维希的眼前挥舞。

 

"路德维希,我认为你知道自己的罪名,以及应该受到的惩罚。"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早就清楚地明白了。"

 

少校伸出手,"跟我们走吧,就到镇外的树丛。"

 

萨姆莱特身后的士兵们举起枪,对准路德维希的后背。他无所谓地看着他们,几乎是挑衅地瞪着。"当然。"

 

他们走在村庄的土路上,就像路德维希昂头走来时一样。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拉上窗帘、在屋里点灯,就像在护送。他走在最前面,萨姆莱特和举枪的士兵们跟在后方,反而像是国王的加冕游行。他抬头,今夜的星空奇异而闪亮,就像天空中的漩涡,将人们的灵魂吸取。

 

"为什么呢?"少校忽然问,"总得有个原因。"

 

路德维希伸手,指了指他们头上的天空,身后的几位士兵几乎准备开枪了。"我无法说明,甚至对自己都不能完整地解释,有太多因素参杂在中间。——但我想这就是原因。当我们望向星空的时候,我们感觉渺小、恐惧;然后我们会感到身后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即便这不是真的。但这都不足以解释我的离开。我抛下所有,甚至是自己的性命,但我从未感觉这么好。"他转头,像在惊叹,"少校,我的朋友,您懂得吗?就只是这样。"

 

萨姆莱特阻止了士兵们的暴怒,"我能够懂得。我们身处一样的环境,不一样的是我们的际遇与思考。你的想法从不新鲜,但是许多人没有付诸行动,而是早早死了、自裁,或者最终接受一切。"

 

路德维希没有说话,而是平静地大步向前走。忽然,他似乎听见一段旋律,若有似无;他停下脚步,专注地听。

 

"走!Miststück(可恨的杂种),否则就是现在!"

 

但约瑟夫·萨姆莱特也要他们安静。他看向路德维希,"你听到了?"

 

"是的。"他说道,手指前方,"我们熟悉的曲子。"

 

「......Unsere beide Schatten

Sahen wie einer aus,

Daß wir so lieb uns hatten,

Daß sah man gleich daraus.

Und alle Leute sollen es sehen,

Wenn wir bei der Laterne stehe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Wie einst Lili Marleen.」

(我俩的身影交织一体,

如同向世人昭告

我们是如此相爱。

所有人都应该看见,

当我们站在路灯下,

一如既往,莉莉玛莲。

一如既往,莉莉玛莲。)

 

他抿起嘴,侧耳听着屋里传出的乐声。"请让我听完它,少校。在这一切结束以前。"

 

萨姆莱特让士兵们安静,自己站到一旁,细细听了起来。士兵们原本发出不满的咕哝,也渐渐静了下来。路德维希仔细地听,深怕错过某个音符;他轻轻闭上眼睛,某种想法在这一刻融会贯通了。他静静品味,最终跟着旋律低哼。他认为,此时的音乐既向星空,也像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怀中的白旗。

 

等一切安静后,他们重新动身,士兵们也不再吵闹了,伤感笼罩了这个队伍。在走入村庄外的树林前,少校说:"我明白你,看透你的灵魂,知道你内心的斗争。但我仍然接受这一切,或许我渴望自由、安乐;但我更加必须安全回家,见我那受空袭所苦的妻子,以及即将入学的孩子们。谁不想奔向广阔的星空呢?但我们未必意识到,或者敢于争取。"

 

他停了一分钟,像在思考。最后他说,"路德维希,我会将你的死讯带给你的家人。"他看向路德维希的眼神表露了他的心思:他将告诉路德维希的家人,他们的儿子是位英勇的士兵。

 

他从身后的士兵接过一把步枪,"Auf Wiedersehen."

 

路德维希没有回应他,而是平静、骄傲地扬起头,面对一棵枯败的白桦树。约瑟夫·萨姆莱特询问他是否希望留下遗言,被路德维希拒绝了。他扣下了扳机,枪响后,路德维希静静倒下了,脸朝下地掩在雪堆里。几位士兵先离开了,而约瑟夫·萨姆莱特站在原地,就像他正凭吊一个墓碑。最终他转身,大步离开,军靴踩在雪地上发出近似悲叹的哀声。

 

路德维希死了。一个逃兵受枪决而死去,但他重获自由的灵魂并不因此磨灭。在最后的时刻,他看见一生最美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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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22000字

注1:林特尔市位于德国下萨克森邦,二战末期曾有数千名伤兵在此治疗,本文约将这一事实提早两年发生。

威悉河:流经黑森邦、下萨克森邦、北威邦、不莱梅汉萨自由市,全长超过450公里。

注2:05756A为德军10步兵团3营营部,曾参与莫斯科会战,本文假借此编号以增添真实性。

 

 

这篇是我七夕咕到如今的贺文。虽然身为随机掉落,最初也曾和企划主办人白染老师提起有可能无法如期完成,但还是应该向企划的各位说声抱歉!

 

我一直很卡,似乎忘记了什么。今天我发现,我曾经写东西是为了热爱,而它不知何时被我遗忘了。我努力拾回它后,的确更加顺利,也更加开心了。

 

在这以后,我要赶紧开始我的苏中心企划文,再往后是独诞、意面日,但愿我能在这之中挤出更连载的空闲吧!

 

最后放上这篇文最初的雏型,是两句话的短梗:

「想要让发觉战争中的死亡没有意义的士兵,死于争取生命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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