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隱客

我們胸腔裡有跳動的熱情,骨子裡流著殷紅的血。敬創作,敬自由。
雜食人。吃獨伊/神意/親子分/中歐夫婦等。

[花夫妇]来自波兰小镇的一封信

伊双子亲情向

 

背景:二战结束后两年,义大利某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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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动荡重新走向平静,人民的生活也随之回到正轨。远方一辆火车满载新收成的橄榄,从刚刚重建的火车站驶离;焦黑的土地也重新被翠绿替代。

 

除去远方尚未整修完毕的天主教堂,战争的痕迹似乎就这么被彻底抹去了。至少这块土地是这么认为的。生理上的伤痕一向最快痊愈,证据就是隔壁的齐亚诺先生的肩膀。在盟军登陆那天所留下的弹孔早已消失,疤痕也在时间推移中淡去,现在他每天早上还能出门跑步。

 

是吗?轻易被抹去了吗?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却不这么认为。虽然没有上过战场、没有端起沉重的机关枪,但他对于战争的了解,却也不比一般人匮乏。

 

他听过齐亚诺先生和太太的争执,原因是每天晚上固定的梦呓。那是前线刻下的痕迹,战地的人民多多少少会有。难道费里西安诺不是吗?在梦里也有一次次重现的炮声,那些日子的闪光弹多么刺眼啊。

 

这里是西西里,地中海的一颗明珠。当汽船从拿坡里的海港驶来,迎面便是连绵的山丘,望来一片翠绿。大地如何翠绿,海水便多么清蓝。奎尔齐亚的居民大都没有忘记四年前那场突袭、在夏日登陆上岸的英美联军。村庄临海尚有一段距离,但架在滩上的机枪和炮火的震响,总能撕裂空气准确地传进紧闭的窗户中。

 

费里西安诺当时正卧病在床,走出房门都要耗去大半气力,因此他没有听过前线的声音。大部分关于前线的见闻他都是听着罗维诺的转述,在夜晚喝下几杯葡萄酒后。罗维诺·瓦尔加斯说,炮火落地的声音像大地的怒吼。因为士兵面对炮火是要倒地掩蔽的,双耳自然贴近大地的喉咙。但远在距前线二十五公里的奎尔齐亚,费里西安诺却不这样感觉。他听见西西里的哀鸣,在夜里更像是哭泣。

 

后来,前线不再只是海岸。几个礼拜后,反法西斯联军正式踏入奎尔齐亚,将原先的长官顶替。但生活似乎没怎么改变,他们连面包的影子都要见不着了。尽管罗维诺很努力给虚弱的弟弟弄来食物,但挨饿依旧是家常便饭。战前的齐亚诺太太和每一位西西里人一样,最爱烘烤奶油酥卷,自然身材也和青蛙的鸣囊一般,大号围裙穿在她身上显得紧绷。直到今天,齐亚诺太太的身材依旧没有恢复战前水准,或者说所有村民都是。这点在费里西安诺的脸上更有体现,他的面颊肉眼可见的凹陷。

 

什么都没变。奎尔齐亚村前的老橡树依旧健在,像以往数百年一样。

 

什么都变了。费里西安诺摸了摸手中的日记,它和书架上的木盒是改变的最大证明。

 

每当十月又一次来到,他便不可遏止地想起那片厚实的肩背。十年前的西西里,十八岁的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和十八岁的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在奎尔齐亚的橄榄树前第一次相遇。也是差不多的秋日,费里西安诺目送路德维希踏上离去的汽船。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片厚实的肩背,以及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最终留下路德维希足迹的,还是零散的信件和脱线的日记本。

 

那些日子留下的日记,以及字迹逐渐褪去的书信,在每年的十月总要被他们多愁善感而陷于思念的主人翻出来。久而久之,日记本快要散架,那迭书信更被抚弄得起了毛边。它们只有纸张和墨水散发的陈旧木味,但费里西安诺总能在其间闻到那年秋天,西风间散播的橄榄清香。

 

他照例从那迭信件开始翻起。最上面那封是1943春末的来信,也是最后一封。越往下,木香越浓,也似乎是沾上盒子气味的缘故。最下面的一封有些模糊,但费里西安诺将它保存的完好,没有蛀虫爬过的痕迹。信里最为清晰的字句总是末尾的「Deinen Ludwig」。德国人不像地中海的人民,总将爱意挂在嘴边,费里西安诺一开始也感到不习惯。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数不胜数的日夜阅读这些书信,早已发现路德维希的署名相较其他字句落笔更重。因此,伴随爱情的默契让费里西安诺知道,这相当于他不常用的「Ich liebe Dich」。

 

他拿起信纸,试图抚平皱褶和毛边,让它们看上去没有经历时光的侵蚀。哪怕是在紧迫的前线,路德维希的笔迹依旧无可挑剔,几乎没有拼写上的错误。

 

「Mein liebes Feliciano:

 

费里,我们终于又一次盼来久违的春天!我愿暖风治愈你脆弱的肺。这两个礼拜,我们的补给良好,甚至收到后方来的报纸!尽管都是些过时的消息了,但我们依旧兴奋不已。见到那些占满版面的空袭消息,真是令人担忧;斯图加特几乎要成废墟了,也许古希腊的遗迹都比这座可怜的城市完整。

 

在前线的我们忧心家人,后方的家人也正忧心我们。我收到哥哥的来信,我很难过父亲的死亡。但我没有担忧的空闲,满桌军务充实我们的日子,从前线换防后还得每日训练。费里,我只能努力躲避那些四面八方飞来的弹片。我要回到家乡在父亲墓前献花,以及——在一次看见你橄榄果实般清爽的笑容。愿我届时所看到的是健康的你!

 

支撑前线军人的是对后方的挂念。我也不例外,我挂心的太多了。哥哥和米涅娃小姐完婚了吗?要在战时成婚也是辛苦他们了。或者,我们可以祈求,在明年或是后年,战争可以结束。我真诚地相信胜利将落在我们这里,虽然会牺牲很多很多。我保证会尽量使自己不落入险境,我也已经学会分辨飞来的是什么口径的炮弹了。

                  衷心祝福你、你的家人!

                                         Deinen Ludwig」

 

费里西安诺没有继续翻看那些他烂熟的书信。他将盒盖轻轻阖上,抱着它靠在躺椅中。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农田上的蓝天是最广阔的,没有被任何屋子遮掩。他本来以为未来还会有许许多多的书信,而他也会一封一封仔细回复,甚至偶尔寄些东西去。但随着英美联军的接管、西西里痛苦哀鸣,路德维希变成了梦里飘渺的背影。

 

在他的印象中,路德维希应当只有二十岁。但他又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二十八岁,而路德维希和他是同年。如果——如果路德维希还活着,他应当已经成为一个健壮的军人,可能身上有些旧疤。但尽管通过多方寻找,甚至到政府机关询问,都没有陆军第七装甲师士兵、路德维希·贝什米特的下落。他可以理解,毕竟无论是哪个德国都没有将所有失踪的人民寻回,更别说远在义大利的他。但他又总是挂念,那抹身影可能在波兰、在顿内次、在基辅......在欧陆的某个角落。也许在泥土里。

 

归营号已经吹响,但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却因夜雾失去方向感。他回不去他的莉莉,或是玛莲身边。雾气弥漫在地中海、在阿尔卑斯、在东欧平原、在高加索......雾气将归途完全笼罩,也不曾有任何吶喊冲破夜雾而来。

 

他感受到一股直逼心底的刺痛,带来一阵哆嗦。为了缓解突如其来的波动,他选择翻开日记的随便一页阅读。也许是被翻开的次数太多,日记本都产生了记忆,就在费里西安诺几乎是沉浸在黄昏般的思念时,偏偏翻开了1938年中的那一页。

 

「18/06/38,星期六,晴

 

今天也是个热辣辣的晴天!预计要持续好久了。今年也会出现热浪吗?去年的这时候可真是热死了。哥哥整日忙碌,皮肤又比以往黑上不少。大家都说羡慕我能保持白晰的肤色,但他们可不知道皮肤白反而容易晒红,到时太明显了。

 

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做日光浴。晴天没有躺在院子晒太阳,是对阳光的一种亵渎!路德维希似乎十分赞同,他每天和我一起行日光浴。据说德国的夏天经常下雨,不比西西里这样的晴朗,但白日却拉的更长。他更加珍惜太阳呢。

 

他似乎还是对我的心思一无所知,依旧那样认真地看着我。妈妈咪呀!路德不知道他的眼神会害了我。他是我见过外表最为俊美的男人,高大而健壮,一如大卫像那般……我也是男人。我提醒自己很多次,但我的心思似乎总不由自主的飘向他,就像山顶雪绒花的白絮。

 

我决定要和他告白,就在地中海正值盛夏的今天。我不能再拖,阳光能够促使人们更加热情,拖到秋天我又要退缩了。」

 

几乎一瞬间,费里西安诺飞快盖上日记本,呼吸不知何时颤抖起来。他记得后来日记补上的下半部分,那场橄榄树前带有果实清香的拥吻,还有路德维希蔚蓝双眼中倒映的自己。橄榄树还在家门出去的那条小路上,联军并不如宣传中描述的那样残暴,他们没有烧毁一切。

 

他的陷落不是一段长久的过程。当那天贝什米特一家带着行李走进他们的村庄,费里西安诺远远望见路德维希一双地中海一样的眼睛,心脏不寻常地悸动一阵后——他便决定换一本新的日记本,从他们认识的那天开始记起。

 

相应的,在路德维希在汽船上朝他招手远去的那天,他又换了一本日记本。他要日记本里全是路德维希的身影,或者干脆没有他。

 

三本半多的日记,就是路德维希带给他和奎尔齐亚的回忆。他从架上取出外观最老旧的日记本,闻着上头老派的熏香并翻开第一页。字迹是橄榄树的清香。

 

「03/10/37,星期日,晴多云

 

今天一行奇怪的人来到了奎尔齐亚,看样子也不像本岛的来人。他们的长相比较北边一些,举手投足带着大城市的钢铁气味。其中一个较矮的——虽说几乎要比全村男人要高了——推着一台吱嘎作响的轮椅。从他们和村长贾科莫先生的对话中能够知道他们是父子。

 

后来,我见到他们家最小的儿子,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也许这就是德国人与我们义大利人间最显著的差别,我们年纪相仿,他却比我高了整整八公分!要知道,哥哥还比我稍矮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哥哥似乎对他抱有敌意;只要他们一碰面,橄榄树的枝叶就像要覆上一层冻霜。

 

见到路德维希的当下,我正站在二楼房间的阳台上,也是我写下这句话时身处之处。是要抗议阳光太刺眼,还是他猛然想起了什么?我就那样直直撞入那双夏日晴空般的清澈眼睛。从那以后,直到现在的晚上十点,似乎我的脑海里还有一抹清蓝萦绕!我也真是鬼迷心窍,我换了一本日记本,原先那紫罗兰封面的日记本就这样被抛弃,我都惊愕自己的无情!但我莫名希望这本日记是纯粹的天空蓝,不要糅杂其它色彩。」

 

费里西安诺没有写下的是,当路德维希匆匆低头时,他立即冒失的往楼下奔去,直到橄榄树的旁边。费里西安诺如今早已记不起太多的细节,但只要想起路德维希的身影,清爽的橄榄香气便会出现在鼻间。

 

他撑着椅子的扶手缓慢站起,踉跄一下,左脚险些被右脚绊倒。在他的身后又一辆火车开了过去,前去二十五公里外的港口。像那天的路德维希一样,他抬起了头——田野上就是广阔的天空,朱霞还没染上双眼触及的地方。

 

他就那样站立不动,直到日记本快从纤瘦的手中摔落、罗维诺不耐烦的叫喊从楼下传来。晴朗的天空是路德维希的眼睛。

 

 

 

自漫长的大战结束后,餐桌上的餐点正慢慢恢复战前的水准。从干面包佐木屑,再到每天省着用的珍贵奶油,如今终于在沙拉里出现了两片肉。干瘪而单薄,像是干尸胸前片下来的腐肉。费里西安诺将它们放到餐盘一角,准备最后再吃掉——哪怕盘中的橄榄油并不能平均分配给每片菜叶。

 

他望了一眼对面的罗维诺·瓦尔加斯。1945年初的某天,罗维诺突然无预兆地推开家门,卸下枪枝和军装,在每个房间与走廊留下挥不去的火药味。当时肺病尚未痊愈的费里西安诺奋力推开每一扇窗,这才在两天后使房屋变回熟悉的气味。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脾气火爆,并没有什么巨大的改变。只有左手突兀的空缺提醒他们,一切都回不到以前了。战争风一般的来,迅速裹住整片大陆,临去前带走了罗维诺·瓦尔加斯左手的无名指与小指。

 

"这没什么,顶多我不结婚就是了。或者将戒指换手戴。"罗维诺在一个夜晚扬了扬他的左手,"我们的小队被该死的德国粗佬抓住,我很幸运了——两根手指换三个德军!还有一个明显还是他们的少校。"

 

据罗维诺所说,他所属的第四小队只有他和副队长回到他们的指挥部。副队长的腹部还正往外流着血。但他们建功甚伟,至少有五十名德军被他们炸死,其中官阶最高的便是被罗维诺一枪爆头的少校。

 

当1945的五月到来,一切是那么不真实,北边和南边重新被合并,曾经独裁的胖男人在米兰被人民吊死。后来的时光仿佛越过越快,费里西安诺早就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跨入二十八岁的。当时的游击队员,无论死的活的,伤的残的,都被致以无上的颂赞。当时费里西安诺屏息听着收音机传出的广播,罗维诺却是嗤笑一声便转身去浇花了。费里西安诺当时转身察看,罗维诺用右手拉开了门,左手的三根手指拎着蓝色浇水壶。

 

费里西安诺没有到过前线,没有机会举起步枪,自然也听不懂战报。可以知道的只有死了很多人。那些英勇的年轻人,他们保卫的是这个造成战争的国王吗?是这个摇摇欲坠的王国吗?不是的。仅仅为了保卫义大利,他们共同的家园而已。

 

他观察了一下罗维诺的盘子。兴许是经历过战火的缘故,罗维诺吃饭的速度比以前快多了。费里西安诺皱了皱眉,"哥哥,你盘子里的肉呢?你只吃了蔬菜,和两小片黑面包。"

 

罗维诺抬头,右手挥着叉子。"那得省着吃。如今几乎都是该死的罐头,一星期只有五片。"

 

"那么,你的份呢?"

 

"费里西安诺,"罗维诺放缓了口气,"你需要调养。"

 

"谁都需要调养。"费里西安诺叉起一片干瘪的肉片,放到罗维诺的盘中。

 

罗维诺盯着肉片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将它吃了下去。奎尔齐亚,或者说全西西里的人民如今脸颊都是凹陷的。罗维诺算得精瘦,但双颊也有不明显的枯槁。三十岁了,也曾立下功勋,有时罗维诺也想着要成家,只是时机未到而已。而费里西安诺,尽管那场1940年初爆发的肺病依旧留了一丝憔悴在他的脸上,但可能全村营养最好的还是他;大家记得当年只有二十一岁、患了严重肺病的小费里西安诺,不记得被战争饿坏的每个男男女女。

 

因此,每逢收成,获得最多分成的除了贾科莫一家,就是瓦尔加斯兄弟。何况罗维诺为西西里奉献的功绩不小,1944一整年更是在本岛顽强反抗德军。没有人忘记他突兀的左手。

 

也是不知第多少次,费里西安诺口中的问题又要冲出他的嘴巴:「前线是怎么样的情况呢,哥哥?」他当然知道不该继续询问,但总感觉罗维诺对他隐瞒了很多。罗维诺总说「前线就是枯燥乏味的应战和策划进攻。还有火药、铁锈、潮湿及鲜血混杂的气味。总之那儿糟透了。」

 

哥哥,哥哥!他的确什么都不懂,但西西里的哀鸣夜夜可闻,这便证明他的哥哥永远对他避重就轻。罗维诺•瓦尔加斯幸运的只是失去两个手指,其他的人呢?报纸上的那些数字呢?

 

战后的奎尔齐亚一时间没有恢复它的活力,基本见不着年轻男人的踪影。当初与费里西安诺同班的二十二个男同学,十三个没有回来,五个永远残疾,余下的看上去像个老人。罗维诺绝对向他隐瞒了什么。如果费里西安诺如今只是个六岁的稚儿,甚至罗维诺可能还会告诉他,「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一群人打架而已。」

 

于是他又开口询问了。两个瓦尔加斯都算不清楚这样的场面重复了多少次。

 

“天啊,费里西安诺!我早已说过不要再去询问!哪有什么好说的呢。”罗维诺重重地放下手里的叉子,右手揪紧一头棕发。

 

这次罗维诺没有直接搪塞,或是上楼关起他的房门。“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不是好奇前线,你只是放不下那该死的德国人!”

 

“是。”费里西安诺有些喑哑,“我又一次梦到他了。他站在一片大地上,被飞来的手榴弹淹没——”

 

“德国人死了最好!你看他们把欧洲残害成什么样子……”罗维诺突然停住,费里西安诺已经哭了,呼吸急促的比往常都失控。他已经瘫坐在地上缩成一团了,罗维诺清楚地听见他那脆弱的肺正沸腾。

 

于是他蹲下来,安抚费里西安诺,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大腿上。“见鬼,没人有他的消息!基尔伯特已经和米涅娃小姐有个两岁的女儿了,但他也没有找到他的弟弟。”

 

费里西安诺又一次失望了,尽管他早已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也没人再有胃口吃得下这场晚餐,最后还是罗维诺强逼,他才勉强吃下那片罐头肉和剩下的几片菜叶。

 

 

 

西西里的四面被海水包围,在夜晚的阳台上根本什么也看不到。电灯在奎尔齐亚不算普及,电费更是比什么都昂贵。秋冬的阳光不曾对欧洲有所垂怜,迅速地来又迅速地走,脚步一刻不停留。

 

费里西安诺躺进自己的摇椅。晴朗的天空比什么都广阔,可以看见无垠的星河盖上人间一切。他本想按开收音机聆听广播,每天的这个时间都会有电台播放音乐。但无论小提琴也好,钢琴也好——一切主意在他听见树丛深处的虫声蛙鸣时被打消了。他突然想起,也是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路德维希捂起了自己的嘴。

 

「费里,听!它们是星空下最棒的乐手。」当时路德维希是这样说的。他带领他闭起眼睛,在那棵橄榄树下站了不知多久,听了一场大自然的音乐会。直到深夜的凉风吹过没有披上外套的两人,他们才踏着慢步离去。那天路德维希还伸手拥抱了他,在丛深的蛙鸣声里、星星与橄榄树下。也是在那个怀抱里,他又一次感受到最初的悸动——像闯进一片陌生的花园。

 

如果要问费里西安诺,当初为了什么和路德维希告白,那么绝对是因为夏天的阳光太过刺眼,将路德维希望向他的眼睛搅起了波澜。在告白的激烈拥吻与不可遏止的情感暂时平息后,他们曾深入谈心过,聊得比以往还要来得多。仿佛是迫不及待要窥见对方的全部,他们几乎把一切摊开了,而且并不担心失去新鲜感。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的费里西安诺想,要是没有那天的阳光作为催化剂,他和路德维希的情感恐怕就要永远埋在橄榄树根下。罗维诺知情后一定会拼死阻拦他和路德维希见面,基尔伯特也不知会对他们产生何种看法,更何况路德维希那不久于人世的老父亲。

 

后来,在某个静谧的夜晚,他把一切都和罗维诺说了。那晚的罗维诺咒骂了半个多小时,将义大利语和西西里方言中所有的脏话骂了几轮,德国男人也被他咒诅不知多少次。后来他还是默认了,在看到费里西安诺的笑容后。往后几天,罗维诺都没有理会费里西安诺;破冰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几天后罗维诺要费里西安诺去买罐罗勒叶回家,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在睡着前,费里西安诺想——他的哥哥真是累坏了。那时刚刚十九的他们几乎每天都要拥抱,特别是因为西西里人天生的热情;而罗维诺每次都必须避开,伴随几声低低的「cazzo」。

 

 

 

在费里西安诺的肺病痊愈后,里奇家的小女儿、茱莉亚·里奇经常到瓦尔加斯家上门作客。她总带着青涩的微笑悄悄打量费里西安诺,被问及来意时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最后她总结过往的经验,每次一定提着一篮仍在冒热气的果酱饼干上门。费里西安诺对此感到十分困扰,整个奎尔齐亚都能够看出这位姑娘的来意。他多方暗示,轻轻拨开她捧住他脸颊的手,用每个温和的微笑划下篱笆;但每个周日茱莉亚依旧要敲开瓦尔加斯的家门,携着绣到一半的方帕。

 

在费里西安诺不知道的时候,茱莉亚便将他的背影刻进了她二十岁的青涩内心;瓦尔加斯兄弟都与「高挑」一词毫无关系,费里西安诺生在营养不足的战间期,身高更是只有172公分。但在小姑娘的眼里,留下的永远是1943的那道英勇背影。

 

费里西安诺的双肩也说不上宽,就是普通的尺寸;没有人能够预先想到,也是他敢于握着匕首,赶跑身高180公分以上的德军士兵。费里西安诺看上去和任何英勇事迹都不会有任何关联。

 

"里奇小姐。"他勾出礼貌的微笑。"Ciao."

 

茱莉亚·里奇不敢与他的双眼触碰。费里西安诺没有自觉,但他的眼睛是奎尔齐亚最明亮的一双。她又悄悄抬起头,费里西安诺已经转身了,但他的背影似乎变得更加成熟,也更贴近男人一些。

 

哪怕费里西安诺知道茱莉亚的心意,他也只让她坐在客厅。瓦尔加斯家的客厅永远插着一瓶鲜花,五颜六色错落有致。最初这个习惯也不知是哪一位老瓦尔加斯开始的,但可以确定这个习惯从未断绝,哪怕遭逢战火。男人看着手中的书,女人绣着手中方帕,谁也没有说话。茱莉亚·里奇隔着瓶中的鲜花打量费里西安诺,试图从中察觉一些踪迹,那些和自己一样的想法。然而么都没有。于是她将针线放在桌上,主动开口刺探。

 

"瓦尔加斯先生。"话一出口,她却又想哭了。经过多年来往依旧是「先生」或「瓦尔加斯」,还在使用这些不知指代对方家族哪位男人的称呼。

 

"我......我可以说......我以后想叫你费里,或费里切......"

 

里奇吞吞吐吐地说着。费里西安诺猛地阖上了书,发出碰的一声,茱莉亚惊吓似的抬头,睁大那双向往又惊惧的眼。

 

"Scusa."他的口气前所未有地淡漠。

 

没有给她辩驳的机会,他直接说了,"里奇小姐,也许你值得更好的选择。我的哥哥罗维诺和我长像差不多,曾经立下军功,只比我大上两岁......"

 

茱莉亚·里奇涨红了脸,抓起帕子离开了,也没有和费里西安诺道别。这也是她最后一次造访瓦尔加斯家,往后她都往另一个方向的小路走。之后她和几位姐妹合开一间贩卖绣品的小铺,成为奎尔齐亚第一个女商人。在某些谁也不知道的时刻,她会悄悄望向瓦尔加斯的屋顶。当然她早已立誓,不再踏足那儿一步。

 

和她一同的还有小她四个月的好姐妹,苏菲亚·罗西。她们都是见证了费里西安诺勇敢时刻的人。1943年春天,当时义大利还是德国的有力盟邦;面对盟友的德军向来有礼,但总有几个下三滥混杂在军中,更何况是恶名昭彰的党卫军。

 

终于,一头高大的凶兽将魔爪伸向奎尔齐亚的少女。南欧专出温婉美人,西西里的女郎更多的是。十五岁的苏菲亚和十六岁的茱莉亚就这样被逼到小巷里。刚巧是费里西安诺清醒的早晨,刚好是瓦尔加斯家旁的窄巷。

 

费里西安诺自然不可能打赢肌肉虬结的德国凶兽,但当他手持祖父留下的鹰头短刀,对准党卫军士兵的骷髅匕首时,那个德国野兽咒骂一声便离开了。也就是在那以后,茱莉亚·里奇记住了他的背影,苏菲亚·罗西无法忘却当年的困窘。

 

经过种种事件后,奎尔齐亚的居民越来越鄙视驻防当地的德军。他们将歌颂政///府的歌曲改编成西西里方言,将迥异的意涵用原先的曲调唱出。他们骂得相当难听,掌握权力的上位者在较为文雅的版本中成了黑市里的屠夫,更加粗鄙的版本较这低俗百倍,歌词由各种器官编排。但谁都喜欢唱。

 

他们唱,更教听不懂方言的德军唱。最后驻防此地的德军们也学会了这些歌功颂德的赞曲;他们一遍遍地以赞叹欢欣的面容,颂唱下流的咒骂。

 

 

 

在茱莉亚夺门而出后,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吐出一口气,靠上柔软的椅背。他当然没有给茱莉亚难堪的意思,从小他和罗维诺受到的教育便是珍视每位女孩,但他同时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茱莉亚不会再上门烦他了。

 

在她脱口而出那两个昵称时,他的心中泛起了一阵讨厌。无论「费里」或是「费里西」,如今他都不希望从哥哥以外的陌生人口中听见。如果自德国寄来那么一封信——并且信末署有「Deinen Ludwig」——也许这样的情况将有所改变。

 

但是没有。战争结束已经两年半,装甲兵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依旧迷失在东欧平原的夜雾中。军人的胸膛最是厚实,路德维希呼唤他的声线也是他最想念的。只有路德维希唤出的「费里」才是费里,其它人胡乱叫喊的躁声只能是呼唤「开朗的瓦尔加斯」。

 

他靠在椅背上,鼻尖有些酸疼,眼睛却干得发痛。不知过去多久,正当他觉得外头过于热烈的阳光要将他烧融在绒椅上时,门被粗鲁地推开了。罗维诺右手还抓着竹篮,左手捏着一封沾上泥土的信。信件被抓的太紧,皱得像是腌橄榄的皮。

 

"费里......费里西安诺!"他大口喘气,扶着门框,上衣不知被哪根尖刺的树枝勾破,裤脚溅上了污泥。

 

他好不容易平复,将信封拍在木桌上。"德国来的信!"

 

信封外随兴地签着「Gilbert·Beschmitt」,自法兰克福寄来。费里西安诺正要直接将信封撕开,顿了一下又决定找出他的拆信刀。他几乎翻遍屋内所有抽屉,最终才在床头柜的最底层角落找到它。他几乎不记得上次使用拆信刀的景象;也许是在1943的某个午后吧。

 

信封里有两张信纸,其中一张明显经过磨难,边角被折起,还有些晕开的水渍;费里西安诺选择那张平整崭新的先看起。才看了几眼,他便感觉心脏的搏动像马蹄一样重踏他的胸口。

 

「致两位瓦尔加斯:

 

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波兰西北部、格罗斯鹏小镇的一封信。一切我所要告知的,都在这封信里说清了。收到信时,我相当震惊,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知道我弟弟的下落了;但无论如何,音讯总是来了。请你们不要过于激动,一切看过信再说,特别是身体刚好起来的小费里。

 

近来我的妻子将要临盆,我暂时无法抽空动身;但以路茨和小费里的关系来看,无论如何你们都必须知道他的下落、以及前去的地址。

 

另外,战后的重建进行的还算顺利;我和米涅娃一切都好。祝福你们二位生活顺利、小费里的身体尽快好转。

 

                         衷心祝福你们!

 

                                Gilbert·Beschmitt 」

 

费里西安诺将基尔伯特的信扔给罗维诺,将另一张破旧的信纸抽出。他飞快的浏览,眼光几乎不知要落在哪个定点;终于他按捺下一切难以言说的兴奋,从头看了起来。信件由生涩的英文写成,有几处明显的拼写错误,但勉强能够使人认得。

 

「致未曾谋面的贝什米特先生:

 

突然寄信过去,请原谅我的唐突。我受了令弟路德维希•贝什米特的嘱托,代他寄了这封信来。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我们尽量给予他最好的照料。我们都很遗憾他的死去,他是个好人,是波兰人的朋友——至少我们大部分这么认为。

 

我们很早以前便找到了他,或者说他找到了我们这儿。但战后的通讯情况实在太糟糕了,什么都乱成一团;我们废了好一阵力气才将这封信成功寄出。

   

         菲利普•卡明斯基、安娜•卡明斯基」

 

费里西安诺放下了信,一手捂脸,仰头靠在椅背上。罗维诺一把抓起信纸,飞速读了起来,拉着费里西安诺试图关心。

 

“费里西安诺,不要太激动!深呼吸、吐气、再呼吸……”

 

费里西安诺照做了,但他听不清楚罗维诺最后和他说了些什么。实际上那封信并未给他太大的打击,早在1945的圣诞节,他就放弃了所有的念想。路德维希或许第一时间会回到德国去见他的哥哥、侄女;但他一定会不顾一切抢到一张前来西西里的船票。只不过当一切失去幻想的空间、最后的期望被撕裂时,他可怜的肺又重新烧灼起来;他猛烈地咳了许久,直到罗维诺将他重新安抚下来。

 

“这该死的路德维希!把你连累成这样……”一时间,屋子里又是西西里特色词语齐飞。

 

“咳咳…不是的!不是连累……”费里西安诺嘶哑着声音反驳,他的声带像被点燃的火柴滚过一圈。

 

连累他的不是路德维希,连累罗维诺和他手指的也不是任何人。祸害全世界的是本不该发生的战争,而这没有办法怪给任何一个人。

 

最后费里西安诺抱着信封和信纸回到房间去。从此那些信件和过往的每一封一样,被锁在书架上的木盒里。直到数十年后他永远阖上双眼,木盒和日记本都没有覆上任何一丝灰尘。

 

 

 

在这个夜晚,费里西安诺和罗维诺吵了一架。费里西安诺坚持要在天气逐渐寒冷的秋季前往格罗斯鹏,哪怕需要搭乘吉普车在结霜的泥路上颠簸;罗维诺坚持要费里西安诺留在西西里修养,否则肺病极为可能复发。

 

“费里西安诺,我不愿再看见你呕血了。他已经死了很久,什么时候前去都不会有所改变,你这是自找苦吃!”

 

“可是哥哥,”费里西安诺将衣物一件一件往行李袋塞,“我不能想象他又在寂寞里度过一个冬天!那是波兰、那是北部;埋葬他的土地曾经是他敌对的,尽管如今波兰人称他为「朋友」!”

 

最终罗维诺还是拦不住他。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早晨,费里西安诺趁着罗维诺正熟睡,没吃早餐便提起行囊前往五公里外的火车站。当罗维诺•瓦尔加斯睡醒后发现家中空无一人,暴跳如雷的他吓跑了一屋顶的鸽子。他当然心知拦不住总之不顾一切的费里西安诺,但他总是着急——两天前,华沙才刚下起入冬第一场雪。

 

费里西安诺离家的路线和当年回国参军的路德维希一样。他搭上前往本岛的汽船。和1939相比,速度已有提升。但他相信,他和路德维希看到的是一样的风景。自西西里搭船到拿坡里需要一个晚上的路程;他只买到一张三等船舱的船票。

 

三等船舱总是弥漫一股发霉的沉臭,听觉方面则受婴儿的哭声折磨。虽然费里西安诺没有后悔临时出走,但当他在坚硬的床板上咳嗽不止时,有一瞬间他感到了后悔。浴室狭窄得不能转身、晚餐的菜色不能选择,幸亏他们的义大利面烹调得尚能入口。

 

船只停靠码头时,四下一片璀璨明灯;但当它驶离海港,就像被一片灿烂推入黑暗。至少费里西安诺莫名这么感觉。他想,夜晚的风一定冰凉而清新,但他不敢推开那扇生锈严重的窗。不仅因为同房其他三个熟睡的粗汉,还因为路德维希。无论如何,当年他都在信里一遍遍写上「希望看见健康的你」,那么他怎么能咳嗽连连地走到他的墓前呢?怎么能呢?

 

最终他成功搭上前往北方的火车。因为一些费里西安诺永远不会理解的复杂原因,总之他们的路程必须不停绕远路,甚至有时看着像是南辕北辙。他在床上躺了太久,只知道世界上有了两个德国,而德国的命脉易北河将两边永远地切开。基尔伯特的来信从未提及这些,但费里西安诺相信他一定有一些被硬边界分开的朋友。

 

就这样,山脉、农田、山脉、农田;窗外风景不断地变化,却显得十分单调。大部分的乘客开始都饶有兴致地欣赏风景,但最后仍趴在窗台上的剩下费里西安诺一人。人们将窗帘拉下,又将眼罩戴上;以至于当细雪落下时,只有费里西安诺有所察觉。或许司机也看见了吧,但他们不会有观景的闲暇。

 

又经历不知许久的车程,费里西安诺只记得他在几乎难以称作是道路的泥巴堆中颠簸,意识被晃得发沉;最终他多给了司机10兹罗提,那人才满意地点头离去。回程还是同一个司机,费里西安诺也做好被司机狠削一顿的准备了。

 

格罗斯鹏是个极为荒凉的小镇,几乎远离一切文明。在来时的路上,车子摇摇晃晃地开过几座土堆,那位下颚满是胡渣的司机向他介绍,「这里曾是战场。」当时他透过后视镜刮了一眼后座的义大利人;也许就在这一刻,司机便下定决心要多收他一些钱。

 

费里西安诺拿着信封,一家一家询问寄信人;有几个人,大多数是男性,听到费里西安诺的义大利口音便关紧大门,并拴上重重门锁。最后他在小镇的角落找到一户人家,门外种着三棵白杨树,树干有烧焦的黑痕。卡明斯基太太很热切地将费里西安诺迎进屋内,并安顿他的行李。

 

“您是路德维希的家人吗?"卡明斯基太太叫着在卧室的丈夫,一面倒了一杯红茶给费里西安诺。费里西安诺礼貌性地啜了一口,红茶淡得没有味道,颜色也是浅浅的,像一杯洗笔水。

 

"家人......算是。"费里西安诺笑了笑,最终决定不多做解释。"我是他的老友。"是爱人,或是更深层的什么。他咽下一口红茶,将真实情况也咽下喉咙。"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我在西西里与他认识。"

 

"那是个好地方!我们这些住北方的人,都向往南方的太阳。"卡明斯基太太和蔼的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被撑开。"不过,如果是前些年那样的情况,那还是算了。"他们两人一同呵呵笑了出来。

 

客厅陷入寂静。卧房里传来一阵碰撞声。"西西里怎么样?和我们现在一样吗?"

 

"也许是有些不同的。奎尔齐亚的大家都很好,都很有活力。"

 

卡明斯基太太放下茶杯,指向屋外那些灼伤的白杨树。"当时的战场,离格罗斯鹏只有几百公尺。德国的军人是常客。

 

"我们都留下了伤痕,哪怕表面上无法看出。"

 

费里西安诺发现,卡明斯基家的书架上摆有覆满灰尘的教科书、墙上挂着一把损坏严重的步枪,桌上摆着一个青年的军装照。

 

"我哥哥没了两根手指。奎尔齐亚失去了八个居民。你们......"费里西安诺几乎是艰难的发问,胸口闷得快要无法喘气。他无法分辨那是肺病的后遗症,还是别的什么。

 

"我会带您去看的,年轻人。"卡明斯基先生从卧房走了出来。他有些驼背,胡子已经灰白,头顶几乎见不着发丝曾经光临的痕迹。"他们就在格罗斯鹏的角落;他们都躺在一起。"

 

男女主人为费里西安诺准备一顿晚餐,至少有黑面包和大麦汤。他们谈起很多,尤其是当年的路德维希。

 

1944的入秋之后,德军溃败至此,建立一道又一道疲软的防线。格罗斯鹏遭受到比以往更糟糕的恶梦;坦克开到哪里,劫掠就到了哪里,这是不变的事实。路德维希本来也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穿着墨绿军服的德国野兽,顶多军衔处多了几条线。他开始被部分人看作是朋友的缘故是同袍的一场劫掠。德国人用枪托殴打每一个怀有面包的人,尤其是老人;最终是路德维希少尉拦在他们面前,救下了卡明斯基太太和她的腿。

 

"路德维希还给了我们三十根香烟!不算多,但我们用它换到了一些食物。当时我们两天没有感受过面包了,还要被那些恶魔迫害。可恨、可恨!"卡明斯基太太挥起她的拳头,汤碗险些要被她打落。

 

当天晚上,费里西安诺被安排至唯一的客房休憩。据男主人说,这也是路德维希最后安躺的地方。在1945年初的某天,他听到爬行的怪声,在屋旁发现右腿被炸烂的路德维希。远处的炮声尚未停下,想来路德维希是依循炊烟爬到格罗斯鹏的。

 

也是那天,卡明斯基夫妇才发现,受过路德维希好处的不只他们一家,镇上过半家庭都有人曾被他拯救过。即将被侵害的少女、被纵火的仓库、发泄情绪的殴打......最终有人估计,如果不是贝什米特少尉,躺在土里的至少还要多出五个人。

 

当时的小镇分裂成两派,一派坚持要将路德维希搬进屋里,为他截去溃烂的右腿;另一派,那些遭受更多迫害的人、认为路德维希是敌人的人,拚死想要阻拦。

 

"他是德国的军官!我们不能救治他。"一个老人用拐杖敲着地面病大声嚷嚷,泥地被他戳出好几个凹陷。

 

"我收过他的香烟。""他给过我巧克力。""他阻止了那两个禽兽!"

 

他们自清晨吵到快要中午,直到路德维希发出痛苦的呻吟,救治派才顶住压力将路德维希搬入屋内。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个救不活的垂死人。

 

当所有的灯都被熄灭,费里西安诺才将头深深埋进枕头中。他又被尘螨呛得咳出泪水,才不情愿地起身将灰尘拍掉。但他又拍又打,反而使自己呛得更猛了。他将身体躺直,就像路德维希习惯的那样;但他始终无法想象右腿截肢的疼痛。卡明斯基先生说,当时路德维希整只腿都没了,他运气不好,遇上了威力最强的手榴弹。

 

"只有那种手榴弹,会炸出那样的伤势。弹片只会撞出一个口子,子弹会炸开一个血洞,遇见炮弹只会变成墙上地上的血糊。"那晚的白杨树下,卡明斯基先生吐出一个烟圈,一边分析路德维希当初的伤势。费里西安诺可以说是既倒胃口又心疼;他忍了好久才没在男主人的面前大咳起来,虽然咳嗽可以掩盖他的流泪。

 

房里已经没有路德维希的气息,哪怕是最难消褪的血腥味。他几乎可以肯定卡明斯基太太换了一件床单。但路德维希的鬼魂又好像徘徊在此处,在暗处盯着缩成一团的费里西安诺。

 

当晚,费里西安诺又梦到了相同的梦,这次显得更真实了。路德维希又一次站在战场上,手榴弹自四面八方飞来。也和上次一样,能够看见的只有无法触碰的背影。

 

"你在那里吗?"费里西安诺惶惑地开口。八年没有见面,他早已认不得眼前成熟的军官,装甲兵路德维希·贝什米特。

 

这次路德维希回头了。他双眼承载的天空满是哀伤,一双温柔的大手贴在费里西安诺的双颊上。"你不该来的。波兰人不会友善对待义大利人,至少是现在。"

 

"你就睡在这里,我怎么能不找上来!"

 

"而且,路德......他们有人说你是朋友。"

 

"朋友?"

 

"是啊!收到你善意的人们、因爱而和解的人们......你记得的吧?你还将地址给了卡明斯基先生。"

 

"是的,是有......但这些还不至于使双方化敌为友。"路德维希低下头。

 

"但总是有了改变的。他们将你葬在这里,而不是烧了,或是丢进河里。路德!"费里西安诺仰起头来,勉力踮起双脚,最后一次吻上路德维希的双唇。"路德,我明天要送你一束花,要对你说上很多话;你要仔细地听,要将花插起来,在遥远的那边......"

 

天亮了。费里西安诺过了一会就忘记他和路德维希说了什么,哪怕他绞尽脑汁想要唤起记忆。最终在他心里,只留下那片忧伤的蓝天。在几十年后的病床上,迎接他的也是这片洁净的蔚蓝。

 

 

 

墓地离卡明斯基家不远,在角落的角落,一个偏僻的荒野。似乎只有青苔杂草愿意在此处住下,它们爬满了每一座古旧的墓碑。那些都是不知多少年以前的某次战争留下的,都是波兰人;路德维希少尉是第一个埋葬在这里的外国人,在当时掀起一阵冲突,他甚至是侵略方的军官。墓碑渐渐崭新,最后面的几十个石碑光滑洁净,刻字还看得很清楚。卡明斯基先生带费里西安诺绕过了它们,又往后走了十多公尺。

 

一个石碑孤单地立在荒野上,只有几株野草陪伴它。费里西安诺匆匆跑上前,拨开一切遮挡。上面清晰地刻着「????-1945」以及「Ludwig·Beschmitt」。费里西安诺在心里自行为那些问号补充上「1919」,又心痛地加上「25岁」。除此之外,石碑是空的,只有一行波兰文刻成的小字:「Dobry człowiek, który śpi, przyjaciel Polaków.」,费里西安诺当然看不懂。也许尴尬的身分和立场让格罗斯鹏的居民无从下刀,最终路德维希只留下了卒年和名姓。

 

费里西安诺将菊花摆在墓前,用几块发沉的石块重重压住。"路德,我来了。我终于知道了你的下落。"

 

他伸出手,不顾石碑的粗砺,手指划过背上的文字。"好久不见,我也已经28岁......也许还有38和48,谁知道呢?

 

"我昨天梦到你了。虽然几乎没有记忆留下,但我记得那片忧郁的天空蓝,还有那阵橄榄树的清香。"他顿了一顿,"你一定正在某处注视我,是吧?"

 

他笑了一下,看向不带几丝杂云的天空,和西西里一样广阔、一样的蓝。他用力朝天空招手,"Ciao!路德,我知道你正在看我!我又重新健康了,虽然偶尔还是会咳嗽,但你不用再担心了!

 

"我们都往更好的地方走去。基尔伯特哥哥要有第二个孩子啦!他会知道有你这样一个值得骄傲的叔叔,我会写信将一切告诉他们,基尔伯特哥哥他们等到一切安顿下来也会来看你的!他会知道你是个好人,拥有值得骄傲的一切优点。"

 

他在墓碑的「Ludwig·Beschmitt」轻轻落下一个吻。他又说了好多好多,最后才挂着微笑离开。

 

回程路上,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又看见许多一模一样的土堆。他百般思索的是,那句唯一刻在石碑上的不知名话语。他想着,一定要找出它的意思来。

 

风吹过墓园的杂草,最幽静的处所被搅起一阵骚乱。草木摇晃间,那句「Dobry człowiek, który śpi, przyjaciel Polaków.」纹丝不动;它的意思是——

 





「一个长眠的好人;波兰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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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是14400多......原本是我一時興起想寫的短篇。但意外有了融會貫通的感覺,不需要太修飾便能通達文意。這甚至像是我再也無法突破的巔峰了。寫到最後,我甚至自己被自己感動了。錯的不是人們,是戰爭;也是戰爭將人變得像是禽獸。


這篇也是試驗文,試驗我的新敘事方法。往後的一段日子就是在學校肝本子文、在家肝備審資料的忙日子了。因此無論連載還是單篇,都要四月底左右才會恢復更新......!當然,可能會有掉落的混更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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