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隱客

我們胸腔裡有跳動的熱情,骨子裡流著殷紅的血。敬創作,敬自由。
雜食人。吃獨伊/神意/親子分/中歐夫婦等。

[花夫妇]下、一、个、就、是、你......?

想不到吧!花夫妇也能有鬼故事!

 

约2.3w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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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哪......。

 

「呵呵呵......」

 

是谁?在笑的人是谁!?

 

「呵呵呵呵呵......」

 

声音更接近了。仿佛就在耳边。

 

冰凉的手指拂过费里西安诺的耳朵。

 

那个不知名的存在开口了。

 

就在耳边。

 

「下、一、个、就、是、你......」

 

"啊!!!"

 

费里西安诺从床铺上惊醒,栗发已被汗湿。

 

"费里?怎么了?"路德维希跟着坐起来,却看到费里西安诺直直盯着墙壁。

 

古怪的是,那幽深空洞的眼神像是正看着不存在的远方。

 

在路德维希看不见的地方,一道黑影迅速掠过,又悄悄钻进费里西安诺体内。

 

窗外树影晃了一下,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费里西安诺看着黑影掠走的地方,缓缓从床上站起。

 

他走向窗户。没有阳台的窗户。三楼的窗户。

 

「吱呀......」窗户被缓缓推开,惨白的月光幽幽地照了进来,费里西安诺的手指是惨白的、脸色是惨白的;但他空洞的双眼却像燃烧一种虚无的狂热,他的双脚准备向月光踏出......

 

 

 

 

云雀总是在温暖的早晨鸣叫,暖金色的晨曦从远山那端直直射向每座城市;晨曦将城市自暗夜的无边漆黑中唤醒,使它又进入了繁忙吵闹。

 

谁也不能否定此刻的祥和,天翻地覆从未发生。太阳依旧温暖着大地,风依然从西方吹来。谁要说昨晚有道潜行的暗影掠过,人们一定会肆意地嘲笑,并把这归为梦中的呓语。

 

在城市一个宁静的角落,一幢洋房静静地伫立。房屋的主人们显然还没随着曙光而苏醒,甜蜜地继续缩在梦乡的角落。

 

卧房里,床上的两个男人抱在一块,准确地说是路德维希紧紧地抱着费里西安诺。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狰狞而扭曲,晨阳也抚不平那些皱褶。

 

“早~”费里西安诺睁开了眼睛,正要从床铺上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被路德维希死死地抱住,根本无法动作。

 

他推搡了几下路德维希,尝试将手从路德维希的禁锢中抽出,却几乎徒劳无功。

 

费里西安诺感受到对方将双臂勒得更紧了,他有点不能呼吸,拼命要从路德维希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路德,路德!不要再收紧了…呃阿…!”费里西安诺难受地叫着,拼命扭动身体挣扎。

 

这时路德维希才猛地放开了他的双手,喘着粗气地坐了起来。他牢牢抓住费里西安诺的手臂,将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查看。

 

费里西安诺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今日的路德维希像是魔怔了。他努力想拉开路德维希总是使劲太过的双手,他的手臂想必要被掐的瘀青了。

 

"别这样!路德,今天的你好奇怪......"费里西安诺不解地看着路德维希。金发男人浓密整齐的双眉完全绞在一块,甚至伸出了他的手捧着费里西安诺的脸颊。他在担心什么?此刻的路德维希就像在看着一个险些失去的宝物。

 

"你没有记忆吗?对于昨晚。"路德维希紧紧握住了拳头,他可怜的手掌一阵白一阵红,蓝色的血管似乎要爆出。

 

"昨晚?"费里西安诺只感觉脑中空白。"我想想......"

 

昨夜没有什么特别。路德维希一如既往地为他擦干湿漉漉的头发,闲聊不久他便睡着了。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或许是昨夜的月亮特别皎洁?

 

再想想,费里西安诺。路德维希从不会毫无理由地担心。梦里也是一片空白,相当稀松平常——等等。

 

好像是有着什么。费里西安诺蓦地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他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他知道路德维希十分敏锐,必然察觉了他这一瞬的异常。但疼痛来的突兀,也走的迅速。路德维希刚刚回头,费里西安诺便什么异样都没了。甚至他刚要喊出的惊叫还卡在咽喉中不上不下。

 

的确没有恶梦,但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

 

有了,有了。那声音的残余重新在费里西安诺的耳边回荡。

 

「呵呵,呵呵......」

 

是古怪的笑声。

 

「呵呵,呵呵......」

 

就像被折磨的犯人,移动卡在喉咙中的痰液。

 

「呵呵,呵呵......」

 

那道钻入身子的暗影。

 

那阵瞬间的冰冷。

 

那擦过耳边的冰手。

 

白骨一般的手指。

 

尖利的指甲、凸起的指节。

 

路德维希久久等不到答应。"费里,还好吗?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了。"

 

费里西安诺缓缓抬头,空洞地望着路德维希。路德维希打了一个寒噤。那双橙黄色的眼睛像两个冰窟。

 

窗外是晴天,但却冷的诡异。路德维希搓了搓手掌。

 

费里西安诺呵呵笑了起来,空洞而虚无。"没有的。就是梦到一个人在笑,还有一只手而已。"

 

路德维希稍稍松开了收紧的眉头,放缓口气说,"应该是你平时工作太累了。费里,你昨晚梦游,差一点要从三楼跳下去!你该当休息。"

 

费里西安诺呆滞地直望路德维希,猛然打了个机灵,眼神清明许多。"我,梦游?路德,这是真的吗——"

 

他弯腰,将整颗头埋进路德维希的怀抱中。路德维希轻轻拍着他的背,以母亲似的温存口吻安慰费里西安诺。

 

这疲累的小猫!瞧他正发抖呢。费里西安诺沉溺在路德维希带来的安全感和他独有的气息中。

 

一道冷意悄悄泛上费里西安诺的后脑杓。他似乎遗忘了某些地方。

 

他想起来了。他猛地抓紧了路德维希的睡衣。

 

那是一道空洞的声线,在漆黑的梦境里回荡。

 

空无的。巨大的。无处可躲的。

 

那个存在正于暗处笑着。

 

「下、一、个、就、是、你......」

 

那只冰冷的手拂过费里西安诺的发丝,像逗弄一样。

 

它俯身低语。

 

 

 

 

路德维希坚持不让今天的费里西安诺下厨。原因很明显——就是他脸上那两个沉重的黑眼圈。

 

费里西安诺近乎撒娇似的抗议,但却被高大的金发男人挡在厨房门口,不得其门而入。

 

他只能无奈地先去洗漱。拐过这个弯,再走进那个长廊。路德维希的家实在大得惊人,不像区区两人居住的尺寸。

 

他装了一盆水,转身拿取毛巾。架上的毛巾被挂的整齐,想来又是路德维希一边埋怨一边替他整理的。

 

费里西安诺轻轻笑了起来。路德维希就是这样一个体贴的男人,尽管外表不像,但他确实是被照顾得很好。

 

谁让自己总是忘东忘西呢?费里西安诺轻轻吐了吐舌头,将毛巾打湿并开始洗脸。

 

是古怪的腐臭。

 

费里西安诺将赶紧将毛巾拉离口鼻,但白色的毛巾还是白色的。

 

再重新嗅了嗅,毛巾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但不会错的,方才的气味就像陈旧的老棺。

 

他仔细端详毛巾,没有异样。

 

抬头望望镜子,影像没有变化。镜子照出一个脸色惨白的男人,只有双眼下方是黑色的。

 

他安心地将毛巾挂回去。费里西安诺,家里什么都没有,别像个胆小鬼一样担惊受怕!

 

他正要将水全数放掉,突然他瞥到白磁砖上似乎出现一抹艳色。

 

定睛一瞧,费里西安诺几乎不能呼吸;他窒息地站在原地。

 

镜子与瓷砖接缝处缓缓溢出红色的液体,正顺着纹理向下流。

 

「滴、答、滴、答」

 

死神手上的钟正在走动。

 

「滴、答、滴、答」

 

阴影的脚步正渐渐靠近。

 

「滴、答、滴、答」

 

全世界只剩下这顽固的声音。

 

鲜血流遍整座洗脸台。

 

鲜血顺着台面流下。

 

「滴、答、滴、答」

 

费里西安诺感觉双脚有些湿粘,但他动弹不得。

 

呼救。费里西安诺。呼救。

 

路德维希煮咖啡的声音似乎能听到,但十分渺远。

 

啊,啊!他张大了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动,动一下。手、脚,哪儿都好。

 

只有眼珠焦急地转,一切都没有改变。

 

费里西安诺僵硬地低头。

 

水是透明的。依旧泛着波纹。

 

波纹在骚动。波纹在扩大。

 

水在搅动。

 

人影显露出来。是惊恐而脸部纠结的费里西安诺。

 

瞪大眼珠的他。

 

咧着大嘴的他。

 

眉毛高扬的他。

 

费里西安诺求救似地盯着人影。人影没有回答。

 

人影的嘴越来越大。嘴角撕裂到耳根。

 

人影正嘲笑费里西安诺。那嘴巴占领了人影的脸孔,足有三分之二大。

 

"啊!!!!!"费里西安诺尖声叫喊。他突然能动了。

 

一阵缺氧的漆黑在他的眼前漫开,四处都是黑点。

 

他跌坐在地上,大口吸着空气。

 

外头传来乒乒砰砰的响动。好像有什么被撞开,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刮声。

 

"费里西安诺?费里西安诺?听的到我吗?费里,费里?!"路德维希焦急地在费里西安诺的耳边叫唤,娃娃一般摇晃着费里西安诺。

 

费里西安诺的头也像娃娃一般歪在一头。一会后他才清醒过来。

 

"路德......路德!"他喘着粗气,脸颊完全胀红了。"镜子在流血,还有,水中的人影......!"

 

路德维希朝镜子迅速望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脸盆中的水。"费里西安诺,什么都没有。"

 

如果说要有什么,那就是磁砖上的裂缝,和脸盆中的一些污垢。但鲜血?人影?路德维希摸不着头脑。

 

可怜的费里西安诺全身冒冷汗,四肢发软。路德维希只能将他轻轻抱起,带离一切正常的浴室。

 

费里西安诺实在太轻,怕是平时压力太大了。路德维希伸出手摸了摸费里西安诺汗湿的栗发,而对方紧紧抓住他的衣领。

 

路德维希放任他紧抓着自己,将他轻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正要转身将费里西安诺的早餐和咖啡取来,衣角却被拉住。

 

"费里?我去拿你的早餐来。你得多少吃一些。"路德维希顺了顺他的头发,安抚似地柔声说。他轻轻将费里西安诺的手指拨开,尽量不去刺激脸色惨白的爱人。

 

费里西安诺此时像只乞求的小猫,主人却在他的视野中越离越远。

 

路德维希转身走进厨房,但在费里西安诺眼里却像是消失了。

 

他将脸埋入双手,连他都为自己的脆弱感到不可置信。他的双手紧紧环住抱枕,这样他才能感受到路德维希残余的气息。

 

今天无疑是大好的晴天,可是似乎什么都与美好联结不上。费里西安诺紧紧盯着窗外的阳光,连路德维希走到身后都没有听见。

 

此时他发现,他什么都没有闻到。或者说,他与五感失去了连结——视觉错乱,嗅觉不灵光——像坠入一片空白。

 

路德维希小心地将盘子搁在他面前,不想过多地刺激费里西安诺,他看起来太糟糕了。他脸上是石灰一样的死白,失神地盯着阵阵冒出的烟,好像随时都要昏晕。

 

费里西安诺拿起那片黑麦面包,无视从炉子带出的高热便放入口中,心不在焉地咀嚼。路德维希突然想到许久以前看到的一个老人,结束一天劳动后坐在街边,抓着黑面包往嘴里塞去,那双眼睛和今天的费里西安诺一样。

 

似乎他是失神了,原先跃动的七彩完全被剥去,留下两个空洞。对了,就是这样——一具骷髅正在进食。

 

费里西安诺假装自然地进食,幸好上帝给了他一些恩泽,没有彻底将五感夺取,此刻他尚留有味觉。当然,或许这也能说是一种残忍,他感觉不到他所爱的麦香。在此之前,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从未想过,感受小麦的香气可以成为一种奢望。

 

五感就像时断时续的讯号,费里西安诺莫名感到苦涩,面包像是噎在他的喉头。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不知何时竟哭了出来。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只觉得阵阵发冷。路德维希不知所措地想要安抚他,被费里西安诺用力抱住。

 

他将面包往盘子上一丢,"路德,路德,我好怕!"尽管他并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他的泪水几乎要浸透路德维希的衣服。

 

路德维希感受怀里传来的颤动。似乎从昨天晚上开始,一切都往某个深渊不可逆的滑去,费里西安诺的梦游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开端。

 

他打了个寒噤,害怕有什么变故将要发生。水面的人影?镜子流出的血?听上去都是那么令人寒毛直竖。当然,也许只是费里西安诺面临的工作压力过大,前些天他才抱怨过上司的严苛。

 

想到这里,路德维希拍了拍费里西安诺的后背,他以安抚婴儿的温声说,"费里,今天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吧。我想你最近是太累了。"

 

他给自己和费里西安诺各请了一天的事假。他的上司对这个决定感到十分惊讶,平时路德维希是全公司知名的模范员工,今日却决定缺席。而费里西安诺的上司明显用着不满的口气,就像又一次退回乙方设计的表格那样。也许费里西安诺又在公司打翻了上司的咖啡,他就是这样的迷糊脾性。

 

费里西安诺靠在椅背上,感受疲劳的冲击。虽然还是早晨,但依便便的惊吓与恐惧却一遍遍压路机一般地碾着他的精神,也可能是大哭带来的后遗症。但当他把鼻涕从鼻腔内擤去后,他惊觉他的味觉又回来了。

 

今天是普通的日子,不是十三号、更不是星期五。最终费里西安诺靠在椅背上决定小睡一会,醒来后就什么都没了。这个早晨只会是恶梦的延续。

 

的确,小憩时的梦中是一片空白,醒来后费里西安诺感觉一切疲劳都远他而去,下午和夜晚也是那么安宁。路德维希看起来反而比费里西安诺还要受惊吓,整天坐在他的身旁。

 

尽管他的眼睛依旧盯着电脑里那些令人眼花撩乱的数据。但费里西安诺能够感受到对方有时投来害怕又关切的注视,路德维希一直在注意他。

 

他突然感觉获得了力量。哪怕那些诡异的现象和冰冷的低语再一次出现,身边都还有可以依靠的路德维希。路德维希会永远陪伴他。费里西安诺眼光从书页上飘到路德维希的身上,沿着白色居家衬衫缓缓下滑,他分心将路德维希看了个遍。似乎是感觉被盯上,路德维希微微侧头,与费里西安诺的目光碰上。

 

也许偶尔小小放假也好。他们可以听见楼下孩童踢球的喧闹声、对面街道每天下午四点准时传出的萨克斯风演奏声。费里西安诺突然想在桌上摆放几盆羊齿植物,这一定很适合他们的家。

 

 

 

无论是路德维希还是费里西安诺自己都尽量使恶梦的阴霾不再被勾起,可是夜晚总会到来。黑暗一旦降下它的布幔,费里西安诺便感觉深渊中有许多眼睛幽幽地盯着他。路德维希还有工作没有结束,费里西安诺便靠在床板上,盯着门缝泄出的灯光。他突然后悔没有在床边装个小夜灯,这样能够显得安全一些。

 

灯光一瞬间暗下,费里西安诺几乎要从床上跳起,但他立刻意识到路德维希要进房间来,赶紧重新躺下并压紧被角,以免路德维希又要叨念他不注意身体。

 

费里西安诺其实想说,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感冒过,更遑论大病;反倒是偶尔会犯胃病的路德维希比他更加值得关心。

 

往常假日都是费里西安诺担任厨师一角,用饮食将两人的健康看得牢牢地,除了偶尔在苹果蛋糕上挤太多的鲜奶油;但今天一整天都是路德维希在操劳。

 

虽然路德维希平日忙于工作,厨艺没有费里西安诺来的高明,但总也能吃;可是一个人被照料的温馨却不能这样衡量,费里西安诺觉得路德维希今天的饭菜比平时他做得美味的多。

 

他决定待会要送给路德维希一个拥抱,他亲爱的今天真是辛苦了。

 

明天一切都会好。今天他只是压力过大而已。费里西安诺不会希望给路德维希平添麻烦。

 

房门被推开,路德维希走了进来,他换上睡衣,金发微散。"路德!"费里西安诺凑近路德维希,双手环绕对方的腰。"你今天辛苦啦。现在我感觉好多了,也许是我自己吓自己。"

 

路德维希轻叹一口气,搓了搓费里西安诺两只紧抱他的手掌。"如果是这样,怎么你现在还没睡?费里,已经快要十二点了!"

 

费里西安诺沉默,并缓缓摇头。"我不敢睡。路德,陪我。"他整个人像要陷进路德维希的身体里。

 

最终费里西安诺还是逃不过被路德维希念叨的命运,但路德维希也没有推开费里西安诺抱着他的手。事实上,路德维希还是很担心费里西安诺,尽管此刻他看上去什么都很好。但这也是他会担心的地方——费里西安诺惯会逞强。

 

他安抚似的在费里西安诺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用被子将两人裹住。漆黑中只听到他低沉的声线自他的胸膛处传来,“费里,晚安。愿你有个好梦。”

 

意识很快地被黑暗覆盖,房间里只剩下两道舒缓的呼吸声。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张人脸咧开它的嘴,它正对着床上的费里西安诺微笑……

 

 

 

当费里西安诺来到这片空间时,他只感到莫名其妙。确实,这边没有漆黑、低语,或是冰冷的手;但这个空间却也古怪的可以。

 

这地方有些类似诺伊施万斯坦的城堡。它矗立在山间,数根尖塔插在云中;仿佛自古书里走出,弥漫数百年前古旧的气息。铜制大门便在眼前,费里西安诺却不敢将它推开。他相信古堡的空气将充满尘埃与腐败,从走廊两侧的古老肖像传来。

 

城堡这时仿佛绽出一道诡异的金光,一瞬便将费里西安诺攫住。他感到有些害怕,却不由自主走近大门,双手使出不寻常的力气推开冰凉的铜门。

 

「不要进去……」空气中好像有声音提醒费里西安诺。费里西安诺本想回答,但他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嘴。

 

古堡像是长了嘴巴,它的声音就像自地心传来的嗡鸣,「孩子,进来吧……」。

 

费里西安诺突然察觉,他的身体在面对那道金光以后,便不能被他掌控。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头挤出回应,以极为快活的语气。“好呀!”

 

随他了。费里西安诺任身体往大门中的漆黑走去,几次失败后便放弃了尝试。古堡中的空气如他所想一样寒冷,阴凉的风不断从四面八方吹来,蛇一样缠上全身。

 

令费里西安诺感到不安的是,这阵阴风还不能像蛇那样从身上扒下。它环绕他的身体、上下游走,直逼费里西安诺的意识。

 

寒冷的态度未必咄咄逼人,至少费里西安诺此时只感觉到麻木。宛如铁锅中的青蛙,青蛙被一点点加温的水煮沸,而费里西安诺像浸泡在冰水中。

 

走廊很长,但尽头总算有了稀罕的光。自幽深处传来,隐隐带有鸟语花香。是后花园吗?他小跑步往光亮处前进,一头撞入缤纷的花园。

 

身体虽然不能自如地控制,但费里西安诺在心里早在大声歌颂这片花园的美好。「春光的集结、一年的精华!」身为广告公司的文案,他几乎是一瞬间编出适合这片春光的赞词。

 

意识被困在体内,五感反而放大许多;钻入鼻孔的花味香的过分,钢针一般戳着鼻腔。香气和熏风会溶解意志——费里西安诺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好端端地站着,但意识早已东倒西歪,化成一滩烂泥再也不能支撑。

 

碎石小径两旁种有黑醋栗丛,隔壁园区则有黛紫的熏衣草。四方幽香夹击,真让费里西安诺渴望就此躺下。他发出抱怨似的咕囔,但无人回应;操控他行动的谜样存在不理会他,这使他有些气馁。

 

一只黄斑蝶飞近,费里西安诺不自主地伸出他的手,任蝴蝶翩翩落在他的指尖。猛然地,昏昏欲睡的费里西安诺察觉到,自己似乎正被带往一个目的地——小径尽头有幢木屋。

 

木头呈现明亮的黄褐色,想来是新建的。它和四周景象有些违和,它新的古怪。费里西安诺的身体毫不犹疑地走上前去,脚步坚定的像在行军。「欢迎......」又是那道拖得老长的低哑声音,费里西安诺蓦地感觉,这似乎是古堡的迎宾中心。

 

陷阱张大怀抱,蝴蝶不能自制地朝蛛网飞去。费里西安诺此时有些后悔没有听从门口那道阻止它进门的声音,他现在感到有些害怕。但当时他似乎早就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那么后悔有什么用呢?这难道不是既定的结局吗?

 

听从一次指示,就要永远地服从;最终费里西安诺还是选择推开那扇木门,走进明显是为了诱捕他的小屋中。

 

出乎意料,什么古怪都没有。木门不会发出破旧的吱嘎声,更没有自动关上;门里也没有怪风或幽魂,这就是个普通房间。

 

或者说,这是个卧房。如果说这里有什么诡异的地方,那问题必定出在这里:这幢木屋并不窄小,但内里只摆了一张洁白平整的大床。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连那诱惑的呼唤此刻也噤了声。

 

但对于一滩疲惫的意识,这是个极大的诱惑。费里西安诺不敢肯定此前有多少人被吸引进入此处、是不是每个人都看到和他眼前一样的景象;但他肯定现在的自己很累,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也许是既定剧本,也许是费里西安诺在脑海中的请求太过强烈,操控他身体的那个存在允了这个请求。他的身体被一点一点地移动,最终爬上那张绵软的床铺。床如白云一样温软,可能不会有谁趴下后能够再度爬起。

 

似乎是因为放松,费里西安诺感到全身的力气被床铺抽走,核心意识几乎不能自主。他的脑海一片茫茫空白,和床单被套一样干净不染尘埃,难以进行思考。

 

那么便晚安吧!费里西安诺阖上他的双眼,很快地睡了过去。

 

他进屋时没有关门,原本感到紧张的费里西安诺对此很是满意,至少他能够随时离开。但他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轻易便对一张大床缴械,根本没有走出大门的机会。

 

木门确认费里西安诺睡去后,被不知何处刮来的风缓缓推动,最终沉重地阖上。

 

它发出的沉响与震动极大,但费里西安诺没有任何察觉。

 

如此沉重的门,本是费里西安诺纤弱的双臂不能推开的;哪怕平时惯于健身、练出一身肌肉的路德维希到此,两人合力也未必能撼动木门的一丝一毫。

 

它和城堡的铜制大门一样,在操控费里西安诺的存在面前轻的奇怪。

 

费里西安诺没有听到的是,窗外越来越多的乌鸦聚集。它们拍振自己漆黑的双翅,凄厉的尖鸣此起彼落。

 

突然有声极为尖利的凄喊窜出,一只个头较大的乌鸦向木屋撞去。它们随同领袖冲向木屋,一次一次猛烈撞击,碰碰作响,而木屋纹丝不动。

 

鸦群身后,是血霞满天——古堡和山丘披上一层暗红,在费里西安诺没有看到的地方。

 

 

 

过去许久,意识在混沌中沉浮。费里西安诺感觉到有些震动。越晃越剧,四周传来渺远的呼唤。费里西安诺起先以为是狼嚎,越听却越不像,何况他的周身什么都没有。

 

「费......西......」

 

这喊声真是焦急。它隆隆地振响,就像耳朵旁隔了一层水。

 

「里......安......诺!」

 

有些像他的名字。那道声音在呼唤自己吗?

 

「费里......费里西,安诺......!」

 

是了,是在呼唤他,呼唤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

 

他好熟悉。这人是谁?

 

纯白空间被注入色彩,扭曲而流动。费里西安诺看到各式色彩,红、黄、蓝、紫、绿、橙、黑;色块们被拉长,又搅和在一起,斑杂而使人恶心。

 

他此刻有点作呕,那阵渐渐焦急的呼唤他再也无法顾及。脑袋的各个部分似乎被一层坚硬的膜隔离,他的意识无法冲破高墙、无法重新掌控自己。

 

费里西安诺的意识被压缩在身体的一角。他得夺回控制权。

 

不知多久,费里西安诺甚至感觉外头的喊声染上了一点哭腔,他的名字被一次又一次嘶哑的喊出。那些隔墙突然手下留情,色块与空间碎裂纷飞,什么都不复存在。

 

当他完全掌控身体后,他立刻睁开眼睛。路德维希一张瘦长的日耳曼脸几乎要贴在他的鼻上,双肩则被牢牢攫住,被掐的有些发疼。那双紧贴他的碧蓝双眼瞪的极大,被恐慌和焦急占据。

 

"费里,你终于醒了。"路德维希似乎惊魂未定,金色散发被冷汗打湿。他缓缓放开两只抓着费里西安诺双肩的手,费里西安诺只感觉他的肩膀在哀号。他敢打赌他的睡衣底下一定出现了青黑的瘀痕。

 

"路德,怎么回事?为什么那样紧张?"

 

路德维希盯着费里西安诺看了很久。在他确认对方什么都不知道后才开口,"我喊了你好久,但你没有醒来。费里,"他指着床头的闹钟,"大约过去十分钟,你才醒过来。你像是从深海好不容易浮到水面那样,至少这是你给我的感觉。"

 

费里西安诺一时也无法回答,与隔膜斗争的疲累残余在他的意识中。"可能的确是这样吧。"他闷闷地开口。

 

"你又做恶梦了吗?"

 

"不,是个好梦。"

 

费里西安诺摇头纠正。梦境虽然诡异了些,但绝对称不上恶梦。

 

"我梦到......"

 

路德维希正倾身专心倾听,费里西安诺却突然又感觉身体被掌控。随后他的脸上拉开一个诡异的微笑,空茫的眼珠一瞬间惊住了路德维希。

 

"我梦到......一座花园,还有漂亮的城堡......"

 

"是这样吗?听着还不错。"

 

"还有,很柔软的床铺......"

 

费里西安诺的声线被拉的长又远,像从山间岩穴传出的回声。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1他这样笑了起来。像深渊传来的回音。

 

笑声实在空洞的可怕。不像发自内心的欢喜,而只是声带无意义的震动。

 

 

 

路德维希拉开窗帘。早晨如果没有阳光的调剂,那么室内会暗的难受。天空不像昨日那样晴朗,被厚实的灰云遮盖。漫天灰云像厨房角落堆着的破棉布,只有一丝阳光自缝隙钻出,证明它依旧存在。

 

这是两人共同的习惯:夏季早晨不要开灯。或许无论是烂漫的费里西安诺,还是看似严肃死板的路德维希,内心深处都是浪漫主义者;当天性纯真的义大利人提出这个可爱的建议时,德国人居然照做了。但路德维希偶尔也会想要提醒他的伴侣,德国的夏天并不像地中海气候的义大利,半个月见不着一丝阴云!

 

地中海国家的夏日是热辣辣的姑娘,但德国的夏天像个温驯的小男孩。前者穿着短裙,走在街头抛撒鲜花;后者腼腆敏感,只会捧着一串花环悄悄送人。当然,路德维希认为,费里西安诺提出这项建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义大利那昂贵到惊人的电费。他也没有去提醒对方,而是将对方这可爱的习惯保留。事实上,这般性格也是大学时他吸引他的特质。

 

多年后,他们都不会改变......路德维希回头瞥了一眼餐桌旁正阅读早报的费里西安诺。许多年后的他们也会和今日一样,在夏季曙光中迎接新的一天。

 

"我出门了。"

 

"路德,一路小心!"费里西安诺挥了挥他的右手。直到一些咖啡从杯缘洒出,他才想起咖啡杯正被他拿在手中。

 

 

 

对于路德维希来说,今天真是顺利的一天。小如公司洗手间的地板终于不再湿滑,大到下午的集体会议没人迟到,一切事物重新步上正轨。甚至上司在会议上特意夸奖他,这个月底还可能拿到绩效奖金。算来他入职已有三年,工作表现亮眼,极少犯错,和同事之间也没有龃龉。也许不久后他就会升职。届时薪水提高一个层次,他终于可以实现养狗的梦想了。

 

在三年前,费里西安诺和他构想未来生活时,便提出他们要养只宠物。折耳兔、热带鱼和波斯猫都曾被提案,最终又一一否决。兔子的寿命太短、他们无法与热带鱼直接接触、波斯猫又总是一脸苦闷样。最终在路德维希的提议下,养狗的提议就这么被拍板定案。当然,最终进入他们家门的会是什么样的狗狗,还得由费里西安诺决定。毕竟费里西安诺一向有些胆小,对主人龇牙吠叫的宠物狗,他们是万万不要的。

 

因此,当路德维希沉浸在愉悦中并将手机开机后,看到那一连串未接来电时,他的内心是惊愕的。无一例外,来电者都是费里西安诺。下午三点他们的会议开始,而费里西安诺的来电自三点半持续到六点,中间间断一个多小时,这才不再拨来。

 

路德维希连忙拨打费里西安诺的号码,但只有毫无起伏的女声规律地重复费里西安诺没有将手机开机的事实。他同时注意到费里西安诺还透过聊天软体传了数十条消息给他。那堆消息可谓颠三倒四、不知所云;路德维希用了好一段时间才将信息拼凑完全。

 

简单来说,费里西安诺工作时看到自己的文件充满乱码,怎么调整都没有效果。于是他很没有办法的将电脑重新开机,再次打开文档后却发现一堆血手印盖在变成乱码的文字上。血手印还拖着粘腻的血块,早已氧化发黑;乱码们像是远古咒语,将惊恐的费里西安诺搅得更是慌乱。费里西安诺最后说,他看到文档最底下有个黑色的人头,嘴里长满千百颗尖牙,密密麻麻的整齐排列;舌头从嘴中被拉出,腥红一片肉块还往下滴着紫黑的血。奇怪的是,他又说人头自电脑中传出古怪的低笑,像两块石头互相摩擦,并传遍全办公室;但他周遭的同事毫无感觉。

 

路德维希从零碎的消息中勉强看出,费里西安诺向同事们求救过。但他的同事们都说那个文档一切正常,就是篇写到一半的企划书。更没有什么古怪的笑声,费里西安诺的电脑总是静音的。

 

路德维希本想询问费里西安诺的位置,但关机的手机根本不会提示主人收到什么消息,想来传去也是徒劳。最终路德维希选择打电话给费里西安诺的同事,幸亏费里西安诺每天晚上总是与他分享公司的一切,并且他的记忆力足够坚强,这才能够找到费里西安诺的所在地。

 

话筒中的嘟声响了许久,最后终于被接通,信号明显不是很好。原来今天下午,费里西安诺在公司里尖叫并晕倒,同时他的胡言乱语吓坏了所有人,包括他那脾气糟糕的上司。

 

路德维希转身朝医院大步走去,最终跑了起来。后来他决定拦下一部计程车,哪怕距离医院只要三分钟车程。

 

太慢了。再快些。路德维希平生从未觉得有哪一刻的自己比现在的他更没有耐性。他第一次嫌弃法律,认为世界上不该有速限这麻烦东西。他几乎是将钱一扔便抓起包包跳出车外,往急诊室的方向跑去。

 

最终他在急诊室的角落找到了费里西安诺。路德维希简直不敢相信,那蜷缩在病床上、正吊着点滴的是他的开心果。费里西安诺穿着病人服,蜷起身体的样貌像个婴儿,看上去又瘦又小,一如营养不良的银狐犬。他软顺的棕发看上去变得枯黄,嘴唇白得像沙拉里的白香肠。

 

见到赶来的路德维希,费里西安诺的同事抓起公事包便要离去。临去前,他说,"我们都被吓到了。瓦尔加斯他突然倒在地上。你看,"同事轻轻掀开费里西安诺的衣袖,两只手臂和手腕上都是撕抓的血痕。"他的力气太大了,办公室里算上我的三男一女一起上前压制,才让他停止挣扎。他说他见到了恶魔,先生,可是瓦尔加斯的电脑里什么都没有。因此我们叫了救护车,将他送来了。

 

"还有,一开始到达这里时,他看上去平静了很多,并向我们道歉。但大约四点四十左右,他变得很奇怪。"

 

"怎么说?"路德维希原先握着费里西安诺的双手轻轻揉搓。此刻他抬起头来,看上去几要失了分寸。

 

"他在笑,笑声不像平常的他。他又指着天花板说房屋正在融化、发黑;据他的形容——尽管我不相信——但他说天花板显得软烂,泥浆那样。"同事瞪着大眼,煞有介事地转述费里西安诺的胡言,鼻孔被他撑的大开。

 

"最后,他又闹了起来。他硬要说我想烧死他,老天,我只想到外头来根烟!最后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他们给瓦尔加斯打了镇静剂,他就睡着了。"

 

路德维希不断道歉,还了对方代垫的医药费,送走费里西安诺的同事。那人晃着满肚脂肪离开,抓着公事包的手勉力腾出空档,自上衣口袋摸出一根烟。还没走出大门,他便将烟含进嘴里了。

 

睡着的费里西安诺显得放松,没有丝毫防备。他的每个毛细孔规律地呼吸、脸上的肌肉不再用力,非哭非笑;他的棕发完全散了,额前一绺翘发卷起。路德维希坐到床边的塑胶椅上,握住费里西安诺划有血痕的双手。他疼惜地揉搓它们,拉起手指紧贴脸颊。费里西安诺一时醒不过来,路德维希大抵是要守到早上了。

 

费里西安诺那白晰的小脑袋里头似乎越来越诡怪,而路德维希逐渐不能明白了。他是多么想钻进爱人的意识中,体验他这两天辛苦的生活!可惜他做不到,更难以想象费里西安诺向他描述的画面。他拿出手机,重新看了看那堆凌乱的讯息,又抬头往费里西安诺的睡颜看去。他将头靠在费里西安诺的身旁,又轻巧地起身;他不想惊动睡得安稳的费里西安诺。磨难实在太多,睡眠是难得的解脱。或许镇静剂有时是个好东西,对于恶梦缠身的人更是。

 

他在病床旁守了整整一夜,期间有护士来看过,通知他们明天的会诊;半夜三点时,在其他男男女女的鼻息中,护士们协助路德维希将病床推往空出的病房。路德维希惊愕地发现,他们进入的是精神科病房。护士只说费里西安诺需要观察,毕竟他有幻觉和自伤倾向。她们临走前,怜悯似的朝病床上熟睡的年轻脸庞看了一眼,便将门轻轻阖上。路德维希只觉得他和费里西安诺一同,被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他能够自由地走出去,但费里西安诺呢?那个无助的灵魂,他会永远被关在这里吗?

 

与费里西安诺同房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和蜷缩在病房一角的老先生。那个妇女正熟睡,但身上被束缚带捆着,牢牢固定在床上。当路德维希转头去观察老人时,他被漆黑中闪烁精光的那双眼睛吓到了。老先生也正打量他们,打量新进的「菜鸟」。病房很暗,只有一缕走失的月光从窗帘缝隙间闯进,他无法判断老人的外表,更无从形成形象;但那双绽着诡光的眼睛他是忘不掉了。而接下来的一段对话他更是难以忘记,哪怕是许多年后再次回想,他依旧感受得到那夜的毛骨悚然。

 

"年轻人......"老人在暗里开口,粗哑的声音像塑胶鞋底摩擦砂石地。“你身边的他,也被「恶魔」盯上了。真是可怜哪,他是我见过最年轻的一个……”

 

这番颠三倒四的话语令路德维希摸不着头脑,偏偏它又自精神病房的一角传来。

 

进来的人果真都是病了。路德维希望着费里西安诺天使般的睡颜,他不敢想象如此混乱的话语或许将从他的嘴里蹦出。但事实就是如此,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他相爱五年的伴侣,如今正躺在病床上、被注射了镇静剂。

 

或许是提醒自己,或许是告诉老人;暗中的话音未落,路德维希便抢先打断对方诡异的话语。“你们生病了。没有什么魔鬼,世界上只有物质与能量。那些只是幻想。老先生,您也许该休息一下?”

 

砂纸摩擦般的笑声从老人的喉头发出。“你也进到了这里,你又如何保证你是清醒的呢?我看过很多人,他们坚持自己的正常;但事实上他们往往连排泄都不能自主。你怎么知道事实便是事实?你无法证明他。而同时,你也无法证明魔鬼不存在——而我却是真正见过他的。年轻人,不要凭借你们短浅的经验便妄下论断……”

 

老人颠三倒四地在漆黑中讲述那道比漆黑还更加漆黑的暗影,而路德维希早已不再去听。疯子!几乎是在一瞬间,「病识感」这个名词在他的脑中迸出。烦心和不耐被转换成无限的同情,虽然路德维希依旧感到石头一样的郁闷,但总算能将胡言乱语无视了。

 

路德维希不知道的是,正当他同情旁人时,也正有人同情他。没什么搭配比病人服和年轻的面孔来的更加糟糕!尽管路德维希没有被套上塑胶手环,但这不妨有人同情他,例如叼着香烟快步逃离医院的那位先生、或是路过的某位护士。医院最不缺漠视与同情,它们俯拾即是,毫无价值;然而路德维希总是没有意识到。

 

甚至他更没有注意到,漆黑中的疯老人也正同情他。当然,要是路德维希有所察觉,定会在心里大喊「荒谬!」;而他以看待疯子的眼光注视同房的老人时,他也正被同样注视着。那老人才认为路德维希比较像个精神病患,因为路德维希不相信他嘴里述说、心里深信不疑的真实情况。

 

老人继续用他粗砺的声音滔滔说着。"那道奇怪的影子钻入我的身体里,我甚至听到它的声音。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形体、它是什么样的古怪东西,但我感觉坚冷的指骨当时正戳弄我的脸颊。可怜我一身经历六十八年的老骨头吧!它甚至要我去死。我的儿子现在看我就像累赘一样,都是那个恶魔害的。年轻人要小心它啊......"

 

这些反复的散乱言语被路德维希当作背景噪音,很快地路德维希在陪病床上打起盹来,头发随着头一晃一晃地。在他睡着后,老人突然像被掐住,一动不动并从嘴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泄气一样倒回枕头上。束缚带里的妇人在睡梦中发出空洞阴惨的尖笑,随后像是脱离妇人的身体,整间病房被这声音充满,越来越大而空蒙。连带盹去的路德维希,无人被惊动,无人醒来,没有人知觉这一切。很快什么都没了,来自东方的曙光渐渐升起,取代那束脱离大部队的迷路月光。

 

 

 

当路德维希扬起他酸痛的脖颈时,他发现费里西安诺已经醒了。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但眼神却一片空虚,他的灵魂像是留在睡梦里,还没回到躯体中。路德维希握住费里西安诺的右手并晃了晃,但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正好端端地规律呼吸,但却弥漫一身死气,那样的气息只有封闭千年的古墓中才能见到。

 

平时抓住对方的手并摇晃是费里西安诺的惯用把戏,以往路德维希面对那张调皮地微笑的脸时,总是毫无办法地叹息;但路德维希宁愿费里西安诺现在趴在他身上胡闹,哪怕高声大笑都行。

 

他打开手机,现在是早上七点四十二分。他犹豫很久是否要按铃呼叫护士,毕竟他实在不明白要如何唤醒沉溺在某个世界的费里西安诺。但最后却是费里西安诺先清醒了。

 

“路德,你怎么在这里?我记得我正在办公室要弄我的企划书……”他眨了几下眼睛,用手指拨去眼角的眼屎。

 

他全身酸软的奇怪,想抓稳路德维希递给他的水杯,却差点将水洒到床单上。将整杯温水喝下后,他勉力将纸杯放到一旁的桌上,杯子最后歪斜地倒下,流出几滴剩余的水。

 

费里西安诺坐回床上,此刻的他露出一种令路德维希感到陌生的表情。他低着头,难以从旁窥测他的心事。路德维希蓦地感觉,费里西安诺正站在太平洋中央的一座孤岛上,无论距离谁都显得远而远。他看起来像是又呆住了。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但也不像正思考什么;他只是静静呆坐着。

 

路德维希没有出声打扰,倒是许久以后费里西安诺先开口了。"路德,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拧巴,像一条被挤干的毛巾。他将头埋进两掌间,双手不自主地用力,再次抬头时双颊上已出现了红痕。

 

"我什么记忆都没有。我像被挖去了一部分。"

 

费里西安诺大幅度地左右晃头,路德维希的制止毫无效果。直到头晕脑胀,费里西安诺才停下。

 

"我变得好奇怪。从那道暗影开始。"

 

他终于哭了起来,一瞬间像是老了十五岁。

 

 

 

当然,这里是医院,而在医院便意味着要进行会诊。就在不偏不倚的八点整,两名护士将费里西安诺扶上轮椅,经由特殊通道前往医生的诊疗室。医院总是一片纯白,路德维希也没有搞懂路线,总之是下楼后几个拐弯便能到达目的地。

 

他离去前,注意到那位被束缚带固定的中年女人已经醒了,正呆望纯白的天花板。而呆滞的眼神是精神病患共有的特征,路德维希看向轮椅上的费里西安诺。他的小太阳现在还会哭、会疑惑;会不会哪天他也会陷入呆滞的深渊里呢?当大脑混乱到一定程度,它便不再进行工作了。路德维希有些莫名地慌乱,他头一次渴望赶紧与医生见面。

 

纯白的医院住着呆滞的病患,而规律的行程及纯白的环境使他们更加深陷其中。当然,这使病人们便于管理,这点路德维希不得不同意。

 

总之,费里西安诺被他们带进一个小房间做许多测试,路德维希便在诊疗室等待,并与医生谈话。医生抛出一个又一个例行问题,倒是让路德维希难以招架。那个医生用黑色圆珠笔表格里,用令人看不懂的神秘字母填满一格又一格。甚至路德维希都要怀疑,眼前的医生究竟有没有真正听清他所述说的。毕竟眼前的医生显然是个大忙人,他手边的文件迭的比少女峰还要尖高。

 

"您说,病患曾向您描述一系列幻像——"医生飘忽的声音从口罩的遮掩后模糊地传出,"并且情绪有不稳定的情况,对吗?"

 

"是。昨天他出事时,还传了一连串信息给我。"

 

医生接过路德维希递去的手机,滑着那串不知所云的诡异实记。路德维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赶紧补充,"另外,昨天他的同事曾告诉我,费里西安诺认为同事要烧死他。但费里一向清楚他同事的嗜好,在家中也曾经抱怨过。"

 

医生点头以示了解,手上的纸又被记上几行神秘符号。如今对方手里撺的纸张已经被黑色墨水填的七七八八,没有一行能够让人轻易看懂,但每一行都代表费里西安诺的目前情况。

 

医生总善于将已知的信息统整,最终得出一个最终结论。路德维希使劲想要辨认纸上的语句,甚至眼睛已经眯得不能再小了,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欠缺一个翻译人员。

 

费里西安诺被护士推了出来,他看上去很困惑。他没有立刻回答医生的询问,而径自推着轮子滑到路德维希的身边。

 

"路德,那些问题好奇怪。它们仿佛在指引我承认些什么。"

 

"没事的,费里。这只是一个例行测试。"

 

"是这样的吗?我的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你们要我承认什么?"

 

路德维希刚要安抚,医生便说话了。"我们没有这个意思,具体情况如何还是要看报告。当然,对于你身上出现的这些症状,我们已有初步判断——"

 

费里西安诺停下颤抖,泄气似瘫软在轮椅上。但他下一秒突然拱起背,不顾护士和路德维希阻拦,手往医生的方向抓去。

 

"你们要我承认什么?我不是疯子!我不是!!"

 

他以不知何处来的大力气,狠狠揪起医生的满头卷发,便要将对方往墙上撞。而护士们、路德维希赶紧将他的手扒开并压制在地上。最后费里西安诺瘫软在地上,重复相同的话语,护士则匆匆拿来束缚带,轻车熟路地将费里西安诺固定。

 

在那一刻,路德维希看见费里西安诺身后有道铺天盖地的暗影一闪而逝。他最后只以为是眼花的缘故,便没有过多在意。重新整理过白大褂的医生简短地通知详细报告出炉的日期,便从抽屉拿出备用眼镜来。原先那副在他被费里西安诺殴打时摔到地上,左眼镜片碎了。

 

当然,医生也先说了他的初步判断。不出路德维希的意料之外,医生做出的诊断是思觉失调症。当他拿到那张轻薄的诊断书后,他只觉得一阵疲软。两天的时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怪事,他甚至连震惊或难过的力气都没了。

 

经过几分钟的沉淀,病房里的费里西安诺也清醒了过来。他望着路德维希的双眼,"路德,我很抱歉!刚刚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我做了错事。"

 

"你生病了,这是没有办法的。那位医生的眼镜钱我会赔给他。费里,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

 

"不是!"费里西安诺叫了起来,看到路德维希反射性要压制他,他连忙强迫自己冷静,尽管事实上他正被束缚。"不是病......是恶魔,一个高大的黑影。他的身边萦绕一片暗红的冷雾,用刚硬的双手攫住了我,或者说我的意识。我听的到我的声音,但我无法操控我的身体。是那个恶魔控制了我!"

 

"费里,"路德维希将自己的声调放的又低又缓,"你生病了。医生会为你开对应症状的药物。好好休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没有注意到费里西安诺一瞬间变得绝望的眼神。他将病床调整成费里西安诺觉得舒适的倾斜度,便回家去取费里西安诺的换洗衣物和看到一半的小说。费里会喜欢的,路德维希在脑内罗列一连串清单,都是可能使费里西安诺放松的事物。

 

当然,由于这些搅局的怪事,路德维希又不得不打去公司请假了。公司的总经理对他频繁的请假有些微词,但最终还是没有阻止。总归路德维希保证自己一定会在限期内将工作做完,而他一向又是办事牢靠的员工。

 

 

 

 

费里西安诺住院半个多月了。路德维希一定会在每个周末过来探望,顺便带些允许内的零食、费里西安诺可能感兴趣的小说,这才没让费里西安诺觉得无聊。

 

他每天在医院过着八点起十点睡的生活。早晨有两三颗浅绿粉白的不知名药物充作点心。费里西安诺注意到同房的妇人吃的是红黄各半的胶囊、老人的是一包容易吞咽的药粉。

 

时至今日,费里西安诺依然不能理解路德维希将他送来的原因。他承认他有某些失序举动,但他的神智是清醒的,除了被「恶魔」介入的时候;但显然与同房那整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妇人,及整天满口胡言的老人相比,他自觉自己相当清醒。

 

同时,药物对费里西安诺来说并没有起太大的作用。有时他的一天平静无波,有时整天有道黑影在他的身侧紧盯他的一举一动。今天是他住院的第二十天,他总共被压制五次、被绑上束缚带三次;但那只是恶魔干扰的缘故。他很清醒。

 

当然,他的工作也辞退了——路德维希代他去公司说明原因,并将所有物品用纸箱装了回来。费里西安诺的办公桌上一向摆放着许多小玩意,光绒毛玩偶就有三个。路德维希倒是不曾抱怨过什么,将他的东西全部收拾好了。

 

除去假日,路德维希偶尔会在不必加班的晚上前来探望费里西安诺。一个害怕雷雨和风声的人,当然不可能要求他一个人长期留在陌生环境里,至少路德维希不想这样。今天同房的中年妇女又一次准时在晚上六点尖叫,分秒不差;从一开始的惊吓,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如果哪天这道准确的报时不再,也许反而会感到不自在。

 

路德维希经常询问费里西安诺,生活是否一切都好。费里西安诺发挥多话的性格,将亲近的病人、护士们的作息全报了一遍,甚至是某天隔壁房一个躁狂症的少年半夜跺脚这种琐事,路德维希全数都知道了。他说,同房的中年女人总是那样躺着,连早操都不做,护士们到后来也不去里会她了。不仅每天晚上六点,早晨的八点半她也要同样地尖叫一次,甚至反应更加激烈,将全身撕抓的满床单血迹。

 

据说那是她前夫固定的回家时间。晚上回家后,前夫要发泄压力,最少也是大骂自己的妻子;早上回家则是最糟糕的情况,因为前夫往往要带着满身酒味、摔烂的裤子和沾染的呕吐物进门,并且直接动手殴打。护士们听说过很多故事,因此她们只是叹息。不幸的人实在太多,进到这里的还只是少数;大部分正藏在某间民宅的某个暗房中。

 

又例如第一天晚上和路德维希搭话的疯老人。护士们早已听腻了他那套关于恶魔的理论,现在连敷衍也不屑去做。路德维希此后又见过他好几次,他总坐在床上自言自语,拨弄长有粗茧的手指。护士们很少见到他的家人,但医药费总是不缺,上个月还一次付清了三个月的费用。据说老人的儿子要带妻女去爱琴海小岛上的别墅度假,没有空闲里会自己的疯爸爸。

 

费里西安诺成了病房的开心果。他的幽默感总能将护士逗笑,使前来探病的病友家人分些饼干给他。但路德维希又从护士的谈话中获知,费里西安诺同时还是一个问题人物。尽管上次以后他便尽量配合,但他依旧不认为自己生了病。有一天,当路德维希正加班忙碌时,费里西安诺换下病号服,伪装成探病的家属想要逃离。眼尖的保安逮住了他,他又一次被压制了。

 

看上去,一切重新稳定下来。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成了一个精神病患,在医院的一角规律地生活;但路德维希却深刻感受到,事实并非如此。

 

例如现在,费里西安诺正吃着医院提供的晚餐。但嚼着嚼着却又不动了,像坏掉的机关玩偶卡在原地,而嚼到一半的食物还在嘴里。

 

"怎么了?"路德维希关心地问。他用塑胶叉叉起盘中的蔬菜,没有任何异样。

 

费里西安诺一张脸扭成捏坏的粘土,仰起头勉强将炖菜与肉吞了下去。"路德,你没有察觉吗?是铜的味道。"

 

"铜?"

 

"嗯,这块肉是铜做的喔!还是表层生锈的。不过他们吃起来像被淋上凝胶一样。啊,这片青菜是锡箔纸伪装的。"他用塑胶叉挑起盘中的菜叶,一盘食物被他搅的浑沌。

 

路德维希尝试吃了一口,但这只是正常的一道马铃薯炖菜。真要说有什么不对,也许是菜里的盐放得太少了些。

 

但他不再去刺激费里西安诺。"为了健康。费里,多少吃一些吧。"

 

费里西安诺差点想闹脾气,无缘无故被关在这鸟地方已经够糟糕了。但当他瞥见路德维希眼下两块黑斑后,还是克制了冲动。

 

"好啦。"他将菜肉胡乱地往嘴里塞,试图使自己不再感受舌尖的铁味。

 

费里西安诺忽地感觉,嘴里的金属肉块正缓缓融解,像夏日阳光炙烤后的柏油路面。头脑被无形薄膜隔阂的怪异阻碍感又一次出现,他试着不去理会。

 

机油味的肉汁被咽了下去,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是机器。吃入钢铁、饮下机油,还会有什么呢?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表皮组织与血肉覆盖了红色与蓝色的线路。

 

在路德维希自茫然变得惊慌的眼神中,费里西安诺开始啃咬自己的手指,架势仿佛不咬断不罢休。他要看看自己由哪些线路构成,开关又在哪个部位。

 

鲜红温热的机油自指间流出,淌上泛黄的床单;组织与线路底下的金属支架坚硬得烦人,他的牙齿加大了力度。

 

“费里,别这样!”路德维希用力将费里西安诺的上下牙关拉开,将渗着血水混杂唾液的手指抽出。几位护士连忙放下手里的工作,又是安抚又是包扎。

 

这顿晚餐显然没办法再继续了。当一切回归有序,路德维希询问费里西安诺为什么突然自我伤害,费里西安诺的回答让他有些不安——

 

“我要察看「本质」。”

 

“什么本质?”路德维希快被弄得混乱了。

 

“我是由什么组成的。那些组织、那些线路和最里层的支架——”

 

“费里!”路德维希大叫,随后他觉得不妥,将声音放的低又轻,“我们是自然生物,不是机器人。我们的本质就是一群细胞的组成,细胞又由能量构成。”

 

“这样啊。但是我觉得我一定正被什么控制,就像路德你手机里那些内建小游戏的人物一样。他们呆板、没有自主意识——我觉得我差不多也是那样了。”

 

路德维希摇头。“这是因为你生病了。只要吃药治疗,总有一天会好。你怎么会认为你是机器人呢?”说到最后,他的口气变得有些怜惜。

 

费里西安诺懒得再做辩驳。他的路德维希不信教、相信唯物论,无论怎么向他解释那个恶魔都不会有用。

 

但症结可不是出在他的脑子上!是那道漆黑的暗影、掌控他的恶魔!他第一次那么痛恨路德维希的相信科学,哪怕是三年前他们毕业后第一次出游,对方将车撞进公厕时,都没有这样令他烦心过!

 

最后他叹了口气,丝毫不抱希望地指指墙壁上若隐若现的人脸。“就是他啊,你不相信的恶魔。他常常和我说话,但显然你们听不到。”

 

路德维希望着那片洁白的墙壁,尽量不使任何情绪出现在脸上。他摊了下手,“好吧,他说过些什么?”

 

“他说过很多。”费里西安诺笃定地说,“都是些古怪的事物。例如西边的森林倒下了三棵白杨树、被风吹走的女人,还有灵魂被城堡吸走的小男孩。有时他的声音模糊不清,像从水底传来的咕噜声;有时他甚至在我耳边尖叫,害我耳鸣好久。”

 

他又望了望那片墙壁。墙上的脸已经大大隆起,粉刷上的白漆裂成碎片,沙沙落在地上。一双眼睛只有混浊的眼白,夹杂血丝和粘液;它没有鼻子,嘴巴将剩下的空间挤满。它的嘴墨紫一片,在费里西安诺的注视下渐渐咧开。

 

“你真的看不到吗?”他做了最后一次尝试。而路德维希还是一样地摇头。

 

“它,你说的「恶魔」,究竟长什么模样?”路德维希问。

 

“它没有固定的形体。有时它以影子的模样出现,有时它长得和我一样,有时它又是各种古怪的模样。从未变动的是,它不曾离开。”

 

路德维希打了一个寒噤。病房似乎突然变冷了。

 

“它在这里吗?”

 

“它就在这里。”

 

费里西安诺望向一个无物的方向,路德维希注意到其他两个病人也不约而同地这么做。他听不清费里西安诺嘴里的自言自语,这让人感觉害怕。于是他向费里西安诺道别,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病房一瞬间变得漆黑而腐烂,散发死亡的臭气。中年女人尖尖地笑了起来,由细小而清晰。病房像是被一片黑影笼罩,灯光不稳定地开始闪烁。

 

没有护士经过这里。她们什么都没发现。

 

 

 

所有人都认为费里西安的病情稳定了,连路德维希也这么认为;只有费里西安诺知道,什么也没有改变。

 

或者说,改变最多的是他自己。一天是二十四小时,如果说有十四小时他会陷入睡眠,那么剩下的十小时中,他有六小时无法感受到「自己」。

 

例如,他的身体正说着话,但他什么都听不清;或者是睁眼醒来,发现自己正被压制在地上。但他又没有出现任何新人格,根据护士们的说法,在那段他「沉睡」的时间里,举动一切正常。或者和空气——医生称作幻觉、费里西安诺称为恶魔——说话。但这很正常,无人感到奇怪。如果没有异常举动,当然不会进来这个地方。

 

在医院关了五个月后,医生认为他可以回家休养了,毕竟连着三个月费里西安诺都没有再出现自伤或伤人的倾向。

 

医生在路德维希带费里西安诺出院前,仔细叮嘱许多:不能让病人用火、禁止长时间滞留浴室,刀具更是严禁接触!

 

这也造成一个棘手的状况:路德维希从早到晚都要上班,不可能时时留心费里西安诺的状况。然而他的病症总是没有痊愈。路德维希考虑过辞职,但费里西安诺拒绝了这个提议。「我可以照顾自己!」他是这么说的,并久违地向路德维希撒娇。

 

路德维希不是个会被轻易说服的人,但似乎没有更好的替代办法,于是他只能一天三通电话,确认费里西安诺的情况。

 

过去三个月,风平浪静——尽管费里西安诺清醒的时间没有增加,但状况似乎是稳定了。至少看上去一切都在变好。

 

费里西安诺保持和空气对话的习惯。一天,路德维希又一次问起。「它跟来了吗?」

 

费里西安诺保持一贯微笑。他吐字异常清晰,不带有粘糊的义大利腔。

 

「它一直看着我们。」

 

路德维希张望四周,当然什么也没看到。只有餐桌上新摆上的羊齿植物轻轻摇晃了几下,像是被透明的大手拽着晃动。

 

每个人,包括费里西安诺,都以为日子将会这么过下去;平静无波,又掺杂许多变数。但终于有一天,费里西安诺自混沌清醒后,向路德维希提出要住进疗养院。

 

原因很简单:他不想伤害路德维希。或许路德维希比他强壮不知多少,能够轻易接下他的拳头;但他不敢想象——如果那天不是下午,而是众人沉睡的深夜,他是不是要在浑沌中后悔一生?

 

那是个晴朗无风的春日午后,距离暗影潜入的深夜已有十个月。路德维希正坐在阳光能够照进的窗边一角看书,几只鸽子振翅飞进阳台,一蹦一蹦跳着。

 

房子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鸽子的嘈杂,以及书页翻过的哗啦声。今天还是费里西安诺睡到下午的一天,原先午睡的习惯并入正常睡眠了。路德维希又翻过一页,现在是下午四点半,费里起的比平常晚些。

 

他听见一阵沙沙声。但后面什么都没有。他将视线移回书本,「木偶在台上跳起华尔滋,灯光在它头上聚焦;劳伦斯先生在台下热烈鼓掌,激动使他的海军胡被吹得更加翘起。这小木偶是他一生心血的凝结,如今活人般跳起了舞......」,蓦地他感觉这故事有些无聊,于是便往下一章翻去。

 

一步,两步。人影朝路德维希悄悄靠近。人影从黑暗中露出脸庞,是费里西安诺。他手上拿着一把不知那儿来的炭黑色水果刀,瞄准心脏,往毫无防备的路德维希捅去。

 

出于一种超越本能的直觉,在路德维希尚未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便用手上厚重的《日耳曼童话总集》将水果刀挡下。刀锋深深插进数百张书页中,费里西安诺用了超越他力量的力气。

 

路德维希在颤抖,费里西安诺也是。路德维希大口喘气,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他伸出不稳的手,将费里西安诺的双手箝住;水果刀则被他抽出,扔到房子的角落。刀子重重撞上墙壁,当琅一声掉在地上。

 

"费里,为什么......"路德维希捧起费里西安诺的脸,要看清他的眼睛。不出所料,是一片空茫。"是恶梦吗?你听到什么了?"

 

"你要害我。我知道你在计划什么。"费里西安诺笃定地说。

 

"我?我怎么会!我的上帝。费里西安诺,这从未有过。"

 

"怎么没有?这里都是证据!"他嘶哑地大喊。

 

"你把刀子都收了起来!"

 

"我怕你自我伤害。"

 

"你把门锁上!三餐都是你做的,或是买的。而且一定要撒上起司粉!你要毒害我、囚禁我!"

 

"我没有。费里西安诺,听我说。"路德维希耐心地摇头,恳切地说。

 

"把刀子收起来,是怕你遇到危险。你曾说过没有安全感,所以我遵照你的意思将门锁上。如果你的想法改变了,可以向我提出。

 

"你忘了吗?在以前我偶尔会下厨。你很喜欢我做的牛肉卷,在前年的圣诞节。你说义大利面里一定要放很多很多的帕马森起司,所以我每天都往菜里放。你不喜欢也可以提出,我永远照做。

 

"但费里,我的上帝!无论我的良知或我的心,都不会使我这样做。"路德维希将费里西安诺拥进怀抱,他又睡过去了。

 

天使的面容,却拿刀对准他人!路德维希让费里西安诺躺上沙发,但能干如他,却也失去了未来的方向。

 

傍晚的春风料峭,将阳台上的鸽子刮去。忙乱的振翅声后剩下窗外一片死寂,路德维希听着只觉得上胸口发闷。

 

"路德?早安——"费里西安诺笑着睁开双眼,看上去休息的很好。"咦,我怎么在客厅啊?"

 

他揉了揉眼,看见被捅的破烂、随意放在小几上的故事书,疑惑地将它拿了起来。

 

路德维希一向齐整的金发有些凌乱。角落躺着一把水果刀。自己不知何时移动到了客厅。他感觉屁股下垫着奇怪的硬物,是一把塑胶刀鞘。

 

"发生了什么?"费里西安诺有些站不稳,重新跌坐在刀鞘上。"我做了什么?"

 

"没事。你只是梦游。"路德维希将破损的书远远推开。

 

"路德,别这样。"费里西安诺低下头。"我要听实话。"

 

"告诉我。不要这样,拜托。"

 

"你......"路德维希只觉得喉咙被灌入三大瓶强力胶水。"好吧。冷静些,然后听我说。"

 

路德维希将事发过程描述了一遍,极力避重就轻。最后他问到,"费里,你没有任何感受吗?"

 

"没有。我记得我在城堡里和一个戴面具的人跳舞。从白天跳到午夜,没有人停下脚步,乐队也没有停下。我在梦里感觉很累,想要停下,但是醒不过来。后来我清醒了,就发现我没有躺在卧室里。

 

"但很奇怪,我的身体一点也不累。"

 

最终,费里西安诺提出要求:住进疗养院。刚出院时他便查询许多资料,也早已选定一个海边的疗养院。

 

当初他翻过一个个网站时,谁也没能预见未来会发展的那么糟。像一场不知从何开始的恶梦,一切都朝不可逆的深渊滑去;费里西安诺又一次哭了,路德维希将他的头靠上自己的肩膀,但费里西安诺不再放心将身体靠上那片臂膀。他甚至不敢让任何一根头发触碰到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辞职了。他要带着费里西安诺搬去北方的海边。离职前,公司的总经理为他介绍了一份新工作,薪水待遇和如今差不多。

 

被费里西安诺看中的疗养院像是希腊小岛上的住屋,外表漆上白与蓝,将蓝天白云拽到地面。它坐落在一座小山丘上,空气散发树木的清新,遥遥望去像翠绿间的白铃兰;并且完全符合费里西安诺的要求,山丘上每天都可以看见与天接成一片的蓝海。

 

路德维希将原先的房子也卖了,在山下买了一幢小屋。双人床也一同搬来了。也许未来的某天费里西安诺能够痊愈,或至少休假日他能将费里西安诺接回家里住。

 

那处海滩他们也去看过,上头铺满了鹅卵石。旅客也有一些,因此聚集了不少小贩。费里西安诺和路德维希各买了一套风景明信片,他们往后还可以通信联系。

 

在住进疗养院的前两天,路德维希带费里西安诺前去海边踏浪。费里西安诺撩起裤管,像二十一岁那年一样在海里奔跑,时不时回头朝路德维希招手。

 

海滩一侧是教堂钟楼,另一处是游客聚集的小商店。拍下许多照片的路德维希感到心情空前的好。费里西安诺今天看上去很清醒,几次撒娇后路德维希便排队去买了冰淇淋。

 

费里西安诺喜欢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巧克力平时太甜,做成冰就不会使人发腻。路德维希没有多余的想法,他不常吃冰,于是他只打算给自己买一支牛奶口味的冰。

 

虽然不是义大利的Gelato,但吹着海风便可以不去在意太多。大好景色在前,美味的冰淇淋也只能是点缀。德国小贩的冰淇淋也不至于喧宾夺主。

 

费里西安诺捡起一颗圆润的鹅卵石,手指顺着石头的斑纹下滑。一颗又一颗,他无聊地等着路德维希回来。他们来的不巧,假日的旅客实在太多了。

 

他又一次探手,这次他触摸到一片粘腻。一颗仍有微弱搏动的心脏被他拿在手中,血中的温热还没完全散去。

 

他立刻将心脏与远远甩开,但海滩上每颗石头都成了心脏,都在他的脚边挣扎。游客们消失了,他什么也没看见,天地间剩下一片暗红。

 

「和我来,费里西安诺......」

 

"去哪里?"

 

「跟上我......」声音逐渐远去。

 

费里西安诺快步跟上。

 

走了不知多远,一栋高耸的黑色尖塔出现在眼前。在费里西安诺抬头的那一刻,钟突然敲了起来。沉重古远的嗡鸣占据他的双耳,直直灌入脑海。

 

「上去......」

 

楼梯无尽地螺旋而上,谁也看不清终点的所在。只有塔顶漫开深沉的漆黑,张嘴对来人咧开微笑。费里西安诺刚踏上阶梯,膝蓋便癱了一下。他感觉全身力气被抽干。他没有勇气听从未知的声音、往未知的尽头前进。

 

钟声还在继续。最后在那道声音的驱使下,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发坚定,一步步往塔顶挪动。不知绕过中央支柱多少圈,总算见到尽头的曙光;塔顶完全成了深黑,将费里西安诺吸到他的身边。

 

「推门......」

 

费里西安诺推开铜门。远方大海果冻般闪烁。

 

「前进......」

 

他走到铁栏杆旁。手臂靠在上面有些冰冷。

 

「翻过去......」

 

费里西安诺又一次听从。

 

 

 

路德维希此刻可谓进退两难。他左右手各举着一只冰淇淋,但海边的男孩不知往哪去了。他只能边走边问,「有没有人看见穿白色T恤的男人?」

 

没有人给他满意的回答。游人眼里只有海、博客和修图软体,白色上衣也不是太稀奇的穿著。矮小的义大利男孩,进了游客群中只会被淹没。

 

人是越来越多了。他不得不赶紧吃完自己的那只冰淇淋,并设法在巧克力冰淇淋完全融化前找到费里西安诺。已经有几滴化成奶昔的巧克力滴在手上,但他没有空停下擦拭。水上摩托车出租店没有费里西安诺、水族馆外没有费里西安诺、可丽饼店外也没有费里西安诺。他难以猜测如今对方的心思,甚至他可能发病,躲进了某个角落......

 

他越想越紧张,脚步迈的更大了。人群的尽头突然传出几声尖叫,男男女女都放开喉咙尖叫。他用力推开人群,勉力闯出一条窄路,手中的冰淇淋不知被谁的大背包挤掉。

 

他看到人群尖叫的根源了。那里也没有穿着白T恤的义大利男孩,倒是有一具摔在地上的血尸。它的衣裤浸在血与肉泥中,只看见一团骨肉与碎布混杂的尸块。

 

尸体脸朝上的坠楼,看上去却异常安详。没有人认识它,只有路德维希认出了——它是刚刚还在海岸边朝他挥手的费里西安诺,照相机还是热乎的呢。

 

路德维希蹲下来,他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气管也同声带被一并掐住,难以顺利呼吸。来自四周的讨论声更加大了,将一切一切淹没。

 

已经有两三个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女拿出手机开始直播,她们对着镜头滔滔不绝地说话,脸上表情相当沉痛。她们说了什么,谁也没有听清,也许直播间的听众也是。每个人只对尸体有兴趣。

 

而路德维希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蹲下的一瞬间,一道冰冷的暗雾将它全身笼罩。他听到那道地心传出的隆隆地鸣——

 

「下、一、个、就、是、你......」

 

他麻木地抬头。尸体的睡颜睁开双眼,笑了起来,头歪斜地挂在一边。

 

低低地、尖尖地。

 

「呵呵,呵呵呵......」

 

尖利的指甲、凸起的指节摸過他鬓边。


「下、一、个、就、是、你......」

 

路德维希被一名警察拉了起来。现场很快被封锁,直播的女孩们咒骂着离开,被封鎖線絆了一跤。白布盖上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尸体。

 

尸体安详地躺着,双眼紧闭,没有任何异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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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预计要2月底写完,没想到太咕,剧情又莫名其妙拖长,就成伊诞了......

 

相信我,我原本伊诞要写的是甜文。但因为要赶备审和本子文,八成要四月底才有了。

 

去年独诞我给路德写了三篇,不过这一篇加起来比三篇独诞多出好多,也不算不公平了(?

 

原本五六段的剧情拖成这样,就离谱......

 

写完后是半夜,也就顺势半夜发啦。预料到没人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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